严嵩辞京之日,清晨即起,一身单衣,一乘牛车踩过寂静漆黑的街道,向着得德门而去。城门刚刚开启,嘉靖四十一年的这个深秋,城门口一片萧瑟,并没有多少百姓等着入城,这乘寻常的牛车甚至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严嵩在穿过城墙后,忍不住回头顾盼,高峻的城楼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自己朝夕入侍的西苑;看不到自己曾经决断过多少国家大事的那座巍峨的文渊阁;看不到大街小巷向他求字做匾的那些生意兴隆的店铺;看不到他从进京赶考的寻常士子到权倾朝野的首辅在这座城池里匆匆走过的寻常风景。严嵩预感到,这是最后一眼了,他原本早己死寂的心中又生起了涟漪,揪住车边锦衣卫小旗的辔头哀声道:“军爷,能不能在路边暂歇片刻。”
小旗不耐烦道:“严‘阁老’,您这是还盼着有人送行不成?”
领头的锦衣卫总旗取笑道:“兴许是盼着皇上急发恩旨呢?”
众人轰笑起来。那被拉住的小旗用马鞭挑开严嵩抓他辔头的手,虽然有些轻佻,倒也没直接拿鞭子抽上来,不耐烦道:“我说您老就体恤下咱们这些办差的吧,送您去江西的日子可是有定数的,晚了兄弟们要吃挂落——再说了,咱们也是为了您好,在这边逗留久了,若是引起旁人的注意,可保不定有人来往你头上泼几桶大粪,您受罪,咱们也为难,这是何苦呢?”
严嵩苦笑,须子籁籁而动,似乎想张口分辩什么,最终抱紧了双臂,不再求恳。总旗正要挥鞭策马,忽然见门洞里马蹄声狂响,不一会冲出来数骑,当头人看服色,是名六品翰林,身后跟着几个家人。翰林高声道:“前面军爷还请留步!”
总旗不由一愣心想:“还真有来送的!“等人再近了,他认出来是张居正。他常跟在朱希忠身边,算得上是朱希忠的亲信,倒也与张居正打过几次照面,见到是他,就不好不闻不问地径直走了,便率众停在路边,下马相迎。张居正赶来一揖道:“请这位军爷稍候,容我与介溪公叙别几句。”
总旗忙让开道:“请便请便。”
张居正向后招手,游七赶忙将揣在怀里的一壶酒掏了出来,又摸出来两只酒杯,放在严嵩的牛车上倒满。严嵩面上不悲不喜,努力睁眼端详着张居正,仿佛己然疯痴了。张居正看着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老人,一时几乎认不出是严嵩来。严嵩这几年身体不好,日常说话行事都有些迟钝,早不复当年的初见时权倾朝野的威严,但张居正日常见他时,他总归还是一个养尊处优、不失精明练达的老者。虽然他知道严嵩被抄尽家财孤身一人撵出京去,然而当真亲眼目睹时,却还是受到莫大的冲击,胸中百味杂陈。“原来是叔大……啊……”严嵩似乎费了不少劲终于在昏暗的天色里辨认出张居正来,脸上露出些迷茫的微笑。张居正来此之前预想过严嵩可能会大骂他狼心狗肺,又或许扮可怜哀求他,但他万万没想到严嵩会是这样。他迟疑了一会,鼓起勇气将酒杯放到严嵩手指边上,小声道:“介溪公,学生今代老师前来为您践行,还请您赏面饮了这杯吧。”
严嵩仿佛无知无觉,接了过来,与张居正轻轻碰了一下杯沿,一口饮下,未了还叭唧了一下嘴,似乎回味无穷。张居正看着他,一时觉得无话可说,便拱了拱手,退开一边。严嵩却将酒杯递给他道:“天冷风紧,喝盅酒正好暖身,给老夫再来一杯吧?”
张居正愣了一愣,还是如言亲手执壶又给他斟了一杯。他看着严嵩身上的单衣,有些不忍,摘了自己的披风道:“介溪公若是不嫌弃,便收了我这件披风路上御寒吧。”
严嵩也不推辞,接过来便披上,似是喃喃自语道:“冲着你这披风,老夫也要说这双老眼并没看错人。”
张居正愧道:“学生待介溪公不诚,介溪公若要唾骂,学生不敢避让。”
严嵩微笑,甚至还有些慈爱地看着他道:“不不,老夫法眼不差,你那老师今日虽然看着春风得意,但总归有一日,他的得意门生,会帮老夫报这一箭之仇!”
说完他一口呷尽杯中酒,递回到张居正手上。张居正觉得脊背上如被冰箭扎中似的麻麻地一凉,手接过酒杯时几乎是麻木的。严嵩将整个身子蜷进披风里,再也不多看他和身后的城池一眼。不过数刻,这支小小的放逐的队伍,便走出了张居正的视野。张居正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一眼就看到对门停着马车,他驱马过去问道:“冯公公今儿回家了?”
门房探头出来道:“公公刚回来,正说吩咐我来请您呢。”
张居正将马扔给游七,自己进了冯宅的门。冯保这宅院太小,他一瞥便看到左厢房里有动静,那边平时空着做客房用的,也不知冯保在里面做甚。他也不劳门房通报,自己挑了门帘便进去。内面一股热腾腾的药味儿扑来,他方才将披风给了严嵩,自己在寒风里跑了这么一程,冻得面皮发紧,被这热气一冲,好一会才能睁开眼睛。却见冯保端坐在炕边,凝视着被褥里沉睡着的人。张居正一见那张小小的苍白的脸,没克制住惊呼了一声,竟然是理当押在诏狱里面等着与严世蕃一起斩首的徐爵。冯保扭头看了他一眼,嗔道:“小声点,他才刚睡沉。”
张居正好一会才能挪动步子,走到他身边,颤声道:“你,你是怎么把他弄出来的?”
冯保道:“我托师兄跟朱希忠打了招呼,说徐爵是我的线人。”
张居正无语了好一会方道:“你,你也不怕被人揪到把柄。”
冯保苦笑道:“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救他,只是前几日,李总管为着当初景王的旧案,托我去审问严世蕃手下的人,要给小白洗涮冤屈。进去的时候,正好见着了徐爵。我突然就觉得,就觉得,当年滕祥在刑部大牢里见着我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一幅情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