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走出寝宫,陈洪急急跟过来,揪住他问道:“你今日发了什么疯!”
冯保问:“你没见黄锦一脸尴尬?”
陈洪愣了一愣,他与黄锦做了这些年的老对手,自然也能看出他方才有些不安。“我抢了他想好的词去,他岂能不尴尬?”
冯保笑了笑,甩开他手,转身出去。他刚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廊下有个青衣小监似乎蹲在廊下,似乎是端了一盆新花来放在刚才被寿妃踹翻的位置上。见他们出来,匆忙转身离开。冯保依稀觉得他有些眼熟,但在皇帝内寝之外,除了尚寿妃,没人敢大声喧哗,冯保也不好大喝一声让他停步,只好快步追赶他。那人有些慌不择路,被冯保追着走出了内寝。冯保一眼看到张居正正在外殿的走廊上等他,忙道:“把他给我拦下!”
张居正听他这么一说,快走上前拦住那人,可是忽然之间“啊”了一声,便如受了什么惊吓,往后退了半步。冯保走得急了有点喘气,到他身后道:“你跑什么跑!。”
那人缓缓转身,冯保看着他的眉眼,连吸了两口凉气,终于颤声道:“芙清,你,你怎么在宫里?”
张居正和冯保对视一眼,一时觉得恍惚如在梦中。芙清垂下眼:“胡家被抄后,我身无长物,无处可去,见宫里招乐师,便进宫来了。”
张居正颤声道:“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们,便是谭大人,戚将军那里,也不少你一口吃饭的地方。”
芙清淡淡:“不愿连累诸君。”
张居正哑然了片刻,又道:“你便是进宫做乐师,也未必,未必……”芙清露出一个极冷清的笑意:“我自幼净身,索性做了内侍岂不是正好?”
冯保大惊,扶了一下廊柱,方能站直了。张居正像梦呓一般:“你自幼净身?”
芙清躬了躬身:“我自幼家中败落,被卖到人贩子手上,他们为戏园选小童习唱,因为年岁渐长后声音不复清亮,故此将我净过身。”
张居正突然想明白,芙清是江彬的后人,武宗皇帝死后,江家满门抄斩,按年岁,他还没出世,逃出的应该是他父辈。但逃了一条生路出来过,日子依然难过,他才会幼年就被卖入戏园。他突然想起来芙清的声音与冯保师傅黄献有几分相似,都异常清亮柔和,雌雄莫辨,想来便是早年净身后再加以调教的缘故了。这时有人匆匆走来,大声道:“张诚,你怎么在这里?”
冯保和张居正抬头一看,见张宏匆匆赶来。张宏看到他二人亦是一愣,堆了笑脸道:“双林今日来了?这位是你的旧知,可还记得?”
冯保冷笑了一声道:“你即知是我旧知,怎么也不说一声。”
张宏似是为难地搓着手,芙清接话道:“是我求干爹不要说的,省得让你们为难。”
冯保会意过来:“你如今投在张奉御名下?”
张宏点头道:“他跟了我姓张,如今名叫张诚。”
他转头看向张诚道,“方才娘娘己经催过了,说要给皇上祈福唱经,喊你去呢。”
张诚行了个礼道:“职下有差身在身,先行告退。”
冯保这时看似没什么可说了,但心中有许多疑团,比如张诚方才匆匆走避,到底是不愿见故人,还是不想被他发现他在门外偷听。比如……他瞒着自己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比如他是怎么说动张宏把他弄进宫里来的。但他毕竟不能把人强行拦下来问,只能咬了咬牙,微笑道:“倒是没恭喜你们二位,你们先去侍奉娘娘,回头可要记得请我一桌酒。”
张宏忙道:“应该的应该的,回头得空了再说。”
一面说一面拉着张诚回去了内寝。冯保转头看向张居正,他似乎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没回过神,好一会方喃喃道:“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冯保冷笑道:“不管他想做什么,也要做得成才行。”
张居正摇了摇头,似乎要将偶遇芙清的震惊从脑子里甩开,问道:“皇上……口风如何?”
这处内侍来来往往,先前他们和张宏、张诚的往来已经引起了不少人注目,冯保只好尽可能简略地道:“黄锦肯定有意送这奏章给皇上的,你去查一下这个奏章是不是从内阁走的。”
张居正骤然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两人匆匆别过。徐阶近来一直在西苑,拿到是高拱分类过的奏章,海瑞这一封,是混在请定折子里递入司礼监的。例行请安、没有其他具体事宜的折子,阁臣会单独分出来,写上票拟递入。司礼监通常就是统统批上“已阅”,备档后发还了事。当然也有宗室、公主、勋戚、内官,各地锦衣卫的折子不走内阁直接交司礼监,甚或司礼监也无权拆看,密封了直接递到皇帝案头。但海瑞不过是个七品六部小官,自然不在其中。如果黄锦直接拿了他的奏章,呈递皇帝,显然于例不合,他不会留这么一大把柄给人抓,所以海瑞的这封奏章,纵然一时查不到当日的记档,九成九是从内阁递上去的。这段时间高拱值阁最频,虽然也有其他阁臣看不过眼,或多或少地值守了几日,但如果有人敢干这样的事,张居正却觉得只有高拱可想。高拱如果坚称他没细看,误漏在其他请安折子里一起呈上了,也不能说他有错。但他真的没看吗?张居正无意识地抽出来一本又一本请安折子,骤然眼神一凝,广西都察使的请安折子除了日常请安以外还说到当地阴雨,抱怨自己膝盖痛,本来是表述自己“勤于王事”的辛苦,高拱额外贴了一条票拟“积涝恐伤禾苗……”张居正将自己的推测告诉徐阶,徐阶难得地怒形于色,在值房中来回走动,道:“高拱竟和黄锦勾结?这才几日,他便忘了当初黄锦在裕王和景王之间玩的花招?”
徐阶越想越气,他便是再逢迎严嵩的时候,也没有在裕、景二王之间玩过平衡,一直是有机会就督促皇帝立裕王为太子的。裕王也明里暗里,再三地表示过感谢。他在严嵩的阴影下熬了几十年,现在终于可以掌权,当然不希望只能随着老皇帝一朝而终,他自信自己多年的忠诚,在裕王登基之后也会得到长久的回报。可是高拱来了这么一招,可见他迫不及待地要将徐阶赶走,为此不惜和黄锦这样的两面派勾结。以高拱和裕王的亲近,新朝之中,裕王会倾向于谁无需言喻,徐阶不由心头拨凉拨凉的。张居正道:“老师拔乱反正之功,众目昭昭,便是裕王又何尝不是看在眼中?只要老师主政能政通人和,高肃卿的这些伎俩自然无用。这次便是给海瑞曝得大名,只管将他往远处放着就行了,这人立身甚正,做事踏实,用来治理一县一府还是胜任的,只是天下该如何才能治理好,他提的那些,也并不比仙玄卜筮更有用。”
这是张居正的肺腑之言,海瑞指摘的问题对嘉靖皇帝来说十分尖锐,但即解决的方案却是很迂腐的老生常识,现在看起来,怕是高人指点他这么写的,因为具体有为的改革,一定有可以被攻击的地方,一但陷入具体问题的分析争吵,他就会被从至高无上的道德祭坛上拉下来,成为被批判的对象。徐阶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老夫不会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