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帝入宫对内官是极大荣耀,陈洪若是想抢这份差使,黄锦是抢不过他的。冯保道:“若是黄锦在皇上身边,你们拟的那封遗诏上的玺,可未必押得上去了。”
皇帝玉玺,由陈洪拿着不假,但黄锦自幼服侍嘉靖,与嘉靖朝大小政务密不可分,不论从情份上,还是为自己晚年考虑,都不会认同这样一份遗诏。他若是在皇帝榻前闹起来,陈洪也会陷入尴尬的状况。“师兄那日已觉先帝怕是不行了,到王府传讯,让我进宫里来,准备着随时出发去迎皇上,我到了以后说服了师兄让我监督着黄锦办这一趟差。”
张居正情不自禁地问道:“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冯保道:“先帝弥留之际,师兄不可轻离御前,以防有奸人启衅。皇上一直厌惧黄锦,不会因为他得了迎驾的差使便对他额外恩宠。”
张居正嗟叹道:“你倒是一番苦心给老师制造了独撰遗诏的时机。”
冯保纳闷地看着他:“你,不高兴?”
张居正小声道:“遗诏份量太重,还是应该将阁臣们全都召入进来商量共撰才是。”
冯保凝视着他好一会,淡淡地道:“你是真的很看重高拱啊,却不知高拱当初若是知道当初王妃丧仪的事是你提议的,会怎么看你?”
张居正骤然想起那年,为了裕王妃的丧仪与高拱起的冲突,在宫里找蓝道行游说嘉靖皇帝的事了。那原是自己的主意,托冯保办成,冯保办好之后高拱觉得有失颜面,在裕王书房里将冯保羞辱了一顿,还是如今的李贵妃给他解的围。这件事冯保后来再也没提过,张居正都隐约淡忘了。这时他突然感觉一阵愧疚,冯保为他做过这么多事,他却不曾将冯保代他受的这番羞辱时时记在心上。张居正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道:“当日永亭代愚兄受过,愚兄实是不安。”
冯保冷笑道:“张太岳学士言重了,他只有对着我们内官才会如此肆无忌惮,便知道是你出的这主意,也会觉得是我挑唆的,我们这些‘阉宦’在你们清贵大臣们看来,本就不算得是个人。”
张居正一听“张太岳学士”这几个字,就觉得脊背上一凉,知道冯保此时正自伤身世,自己却又把他惹毛了,忙道:“他就是那个性情!不论对我,对老师,对其他同僚无不如此!他自己的错处,绝不容人说一句坏话;攻击起旁人来,却是哪里痛往哪里刺。我进了内阁,必定要好好矫一矫他这毛病,让他知道天下间,不是只有他高肃卿一个人能占理!”
冯保噗哧一笑,起身往外边走边道:“那我可就静观张太岳学士的手段了。”
张居正送冯保到门口,冯保回眸道:“您留步吧,外面人还没散呢。”
张居正想着这是冯保的宅子,自己倒一幅主人的模样送起客来,真是头都昏了。冯保手扶着屋门,不无感慨道:“等你有了赐宅,咱们也不能再比邻而居了。”
张居正突然灵机一动道:“太子快要启蒙了,不如你再帮我在皇上面前说些好话,点了我去教太子,咱们岂不是又能常常相见?”
冯保白了他一眼道:“我帮你求入阁,你倒要来找我算账,我哪还敢再帮你讨要差使呢!”
张居正听他旧账重提,深悔自己方才口快,又讨饶了好一会,冯保戏谑道:“你开口求我帮这么大的忙,可不能空口白牙,佛祖还要了唐僧的紫金钵才肯传经呢,也不见你拿出什么礼来求我!”
张居正故作为难地寻思道:“我家里的俗物,论起珍稀之处,怕是连你那里十分之一都不如,便是送给你,只怕你嫌弃污眼。”
冯保哼了一声道:“我不管,你不送份像样的礼物,再也别想来托我办事!”
张宅门口的人流直到入夜时候,宵禁将要开始的时候才走干净,张居正像作贼一样偷偷摸摸回到家里。家中妻妾儿女婢仆纷纷上前来恭喜,游七笑道:“老爷今日在外头躲得可轻巧,倒累了大公子出来接待不少客人。”
敬修今年也有十六岁了,生得长身玉立,颇有些大人的模样了。游七喜滋滋地描述敬修接待客人如何温雅有礼,客人如何夸赞,参差不齐的一排弟妹们看向他,都流露出一丝仰慕的神色。张居正有些心神恍惚,这几年他公务繁忙,能陪伴子女的日子越来越少。不知不觉间,孩子们都长大了,敬修已经快要成年。敬修读书一直很不错,论理早该回原籍去考童生了,但张居正考虑到自己小时候因为中秀才太早,被众人捧得太高,对科举有了轻视之心,在省试会试上都受了些磋磨,便想着让他沉住气将基础打牢些,再回江陵应试,顺便也可以代他侍奉久违的双亲。他心中总觉得敬修还是个稚子,不放心让他独自出门,但一寻思,自己当初出门交游赶考的时候不过才十三岁,方惊觉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便微笑道:“敬修今日着给爹爹长脸,爹爹也能放心让你回老家去了。”
敬修满脸雀跃之色,他自负才学不亚于父亲当年,早有下场应试之心。王氏却有些愀然不乐道:“早不走晚不走,家里刚有起色,便要赶敬修回去。”
张居正与王氏成婚这么多年,对她最满意的点是她待敬修和庶出子女皆如亲生,这时她也是真心实意为敬修不平。现在张居正已有四子两女,这处宅子原来并没有打算住这么一大家子,现在自然是拥挤不堪。老二嗣修和老三懋修与敬修住着同一间房,只勉强用帘子隔出来一个小间供敬修读书。嗣修和懋修现在都是十岁上下,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成日里闹个没完,敬修除了完成自己的学业,还要逮着这两猢狲读书写字,委实是做到了“长兄如父”的责任。王氏看在眼中,不免心痛长子,也念叨过要换一处大宅。张居正在京里,前几年赋闲的时候不说了,进了裕王府之后前途看好,但也不过按例拿点俸禄。京官俸薄,得家里时不时补贴些,才能在京城勉强维持一大家子的开销。有时候张文明会来信让他做些请托地方官的事,他虽然心烦,但吃人嘴短,也不能一言回绝,关碍不大的,难免要帮他去游说几次。到现在,张居正也略能理解徐阶虽然明知家人在家乡有些不法之事,却只能训诫几句,很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的苦处,也越发不愿跟家里开口讨要置换宅子的开销,只能将就住着。张居正入阁后,照例会有一处赐宅,并许多恩赏,以隆庆皇帝与张居正的情份,想来不会薄,当家主母王氏自然心心念念要如何给孩子们布置房间,添些衣物。这时候张居正开口说要敬修回老家,王氏便不甚乐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