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甫登基,头几天看的都是四海的贺表,接下来的这些正经奏事的奏章,就好像积雪化完一地狼籍,简直没有一件让人听了高兴的。俺答侵边又陷一城,百姓死伤无算;倭寇再上岸杀伤无算;春夏粮荒,民乱四起。说起具体应对来,阁臣不免又陷入毫无定策的争吵。刚刚操办了世宗葬礼,国库空虚,连新皇登基例行的赏赐都发不出来了,支应两处军饷,更是无以为继。高拱建议新皇登基的赏赐暂缓发放,先把迫在眉睫的乱军平定了。徐阶坚称不可,认为朝廷体面不能丢。李芳看着隆庆皇帝脸色己经接近拂袖而起了,终于呵止他们道:“几位先生请勿要君前失仪。”
众人安静片刻,高拱道:“这件事还请徐阁老去与户部、兵部商议后再定。”
徐阶勉强地点了点头。隆庆皇帝迫不及待地道:“那今日这朝会……”徐阶却又道:“启禀皇上,先帝病重之时,弹劾阁臣的奏章,先帝不及批阅,臣已呈送司礼监数日,事关大臣,还请皇上批示。”
隆庆皇帝不耐烦地道:“那人一派胡言,有什么可议的!高先生说了没这回事,朕已经驳了!”
张居正一听便知是嘉靖皇帝驾崩前那日,徐阶给自己看过的那封弹劾高拱的奏章,原本上个月忙碌着先帝丧仪新帝登基等一堆事宜,张居正还以为徐阶将这件事搁置了,没料到他依然将送到了皇帝面前。徐阶听皇帝这么说嘴角一哆嗦:“言官风闻上奏,皇上总要命人察访一番,再作定论吧。”
高拱厉声道:“徐首辅,我高某人己经自辩过了,你这是不信我吗?”
徐阶依然有些不适应高拱这种直来直去的作风,“偏是不信”这四个字在他舌尖上颤动,却还说不出口来。张居正暗暗叹了口气,站出来道:“臣也信得过高阁部不会有意犯上,只是此事如果不了了之,难免言官们闻风而动,要不请高阁部还是上个正式的自辩奏折。传抄外间,众人拜读后,再无疑惑,便与高阁部名誉无伤。高拱听了忿忿道:“这些吹毛求疵无中生有的废物,与他们争辩有何益处!这些言官都跟蚊子一般,只要咬到一口血,便要群聚而来,嗡嗡嘤嘤,不绝于耳,应付他们都来不及,还有什么精力去做正事!”
“皇上相信高阁部的德行,高阁部也应该上一封折子谢恩才是。否则岂不显得皇上昧于私情?还请高阁部三恩。”
张居正说是这么说,内心忍不住对高拱这番话赞了一句。自从给嘉靖朝那些因言得罪的言官们平反,他们返京任职之后,不免要对过去跟在严嵩身后摇旗呐喊落井下石的官员们来一轮反攻清算,过去蒙难的经历,成就了他们的德行光环,现在他们不管对政事有没有真知灼见,都要发一顿议论,而你如果不理睬这些议论,他们便哭天喊地,仿佛天要塌了一般。这些人里面,当以赵贞吉最首。赵贞吉在嘉靖朝被罢退的官员里面,可称得上的资历够老,光环够亮,性格够强。庚戌之变,他单骑出城督战,虽然没有什么实绩,但此老的胆气忠诚却是无人能置疑,此后有功而被冤谪的经历也足以令世人闻之泪下。后来虽然因为仇鸾被清算,他从边陲小吏重新做回了南京部堂,但终究与世不合,不久后又罢官而去。嘉靖遗诏颁布后,徐阶最先召回朝中的大臣,便有此公。北京六部里面暂时没有适合他的职位,他被安置在南京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但此老议政热情不减,每三五日便有奏疏递入京中,而必定引起在京的众多言官学生传抄效仿。高拱原本是负气不肯答理弹劾的,不过张居正上升到了维护隆庆名誉的高度,他便也有些犹豫了。虽然亲近的臣子都知道隆庆皇帝是个什么德行,但早年前皇帝在裕邸的时候,还是在外面较为成功地竖立过礼贤纳谏的形象的,不好刚即位就让他落一个昏耽糊涂的名头。他只好捏着鼻子表示自己会上一封自辩的奏章。徐阶嘴上不说,心里这会畅爽无比,觉得将张居正引入内阁实在是太明智了,徐阶历年以来己经养成了表面上不与人发生直接冲突和争执的习惯,更何况他自恃资历年龄,都不屑于和高拱正面争吵。李春芳虽然能弟子服其劳,但他是个温文尔雅的老好人,口舌上委实争不过高拱。张居正与高拱在裕邸共事颇久,对他性情了解很深,眼光机敏,口舌犀利,今日一出场,就压得高拱认输。徐阶不由在心里谋划着怎么给张居正品阶再提一提,让他发挥更大的作用。张居正虽然旗开得胜,自己却并没有什么喜悦之情,他看着高拱和隆庆皇帝两人的脸色,不由暗自担忧。退朝之后,徐阶邀众阁臣道:“老夫在府中略备薄宴,庆贺内阁新得两位贤人。”
高拱板着脸道:“我还要回去写辩章,且不奉陪了!”
郭朴向来跟着高拱的步调走,也找了个由头推掉。张居正兴致不高,但徐阶专为他设宴,他是不可能推拖的,只好道谢,让游七驾了车过来,一行人往徐府去。徐府宴席歌舞已备好,还邀请了许多陪客,此时都在花厅里喝酒,看到阁臣们进来,一拥而上,恭喜之言不绝于耳。因为弹劾高拱近来深得徐阶称许的给事中胡应嘉便在其中。张居正心里颇不喜此人,但也只能应酬了几句,他突然看见朱希忠也在,这时微笑着在一旁站着。张居正赶紧将不相干的人甩开,跑到朱希忠面前拱手道:“不意今日国公爷也来了,实委幸会,昨日收到馈赠,愧不敢当,尚不曾至府上拜谢。”
朱希忠笑道:“一点薄礼,聊表心意罢了,算不了什么,不过我另有事要找你说说,回头再约个时间面叙。”
张居正一时想不出来他有什么事要找自己,不过朱希忠即然有托他,对他来说正是再好不过,当下迫不及待道:“今日宴后若是尚早,我送国公爷一程。”
朱希忠见他也似有事找自己的样子,自然是笑容满面地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