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四年元月，春寒料峭，十万京营兵马聚集在京郊校场上，等待着皇帝检阅。蓟镇士兵衣甲单薄，站了小半个时辰以后头面赤红，哆哆嗦嗦，渐渐便有人捂手跺脚，将兵器扔在一旁。有些士兵与小旗打招呼：“头儿，我瞅着百户、千户都不在，总兵大人和皇上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那边有个遮风的棚子，教兄弟们轮番过去生堆火暖暖身子怎么样？”
小旗自己也冻得吃不消，心想先前貌似听说昨日郭总兵还带着几名参将副将去吃花酒，这会还早，多半还没起来，自己何苦在这边忏着。回头冻僵了，再赶上皇上来操练闹出洋相反而吃亏。他四下瞅了瞅，对身边的士兵道：“四五个一班过去，别走太多了……喂，把枪拿上，别扔了，让你别扔……”他嚷归嚷，士兵们早就急不可待地将手里的枪一扔，冲去树林里捡了些枯枝，拿火石擦着点了，还有人捡了两只鸟蛋过来烤着吃。虽然说好了轮班的，但站在原处的士兵看到他们在取暖，哪里禁得住，不知不觉队伍里人就越走越多。很快这一片的队伍稀稀拉拉，完成不像样子了。不知不觉卯时已到，取暖的人群突然听见外面有净鞭号炮响声。小旗一愣，突然醒悟过来：“皇上来啦！”
他赶紧将好不容易抢到的鸟蛋往怀里一揣，带着众人忽啦地跑了出去，没料到正好堵住了御驾进来时的通道。隆庆皇帝今日披挂一新，穿着宫里新造的锃亮金甲，骑着一匹高大温顺的金鞍白马，在锦衣卫的护送下正往校场走来。眼前这一群叫花子一般的土兵在他的马前狂奔，他一时愣住了，不由左顾右盼。朱希忠拍马上前，厉声喝道：“你们是哪一镇的兵马，都给我站住了！”
小旗心中叫苦不迭，纳闷地想着为何总兵大人没来，皇上倒先来了，他又一寻思，这会死命地跑掉，混去别家队伍中，皇帝也认不得他是谁，没准还有一线生机。所以听到朱希忠在喝斥，依然拔足狂奔。眼看着校场上的大队人马已经不远，突然眼前的地面上一串火花四溅，硝烟弥漫。校场的土地都是为了迎接御驾亲临阅兵特意辗平过的，枪尖戳上去只得一个白印，可是这时却见漫天泥块四溅，小旗脸颊上一痛，脚下落空，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啃泥。“再跑的，直接处死！”
身后传来厉声喝斥，小旗这时哪里还敢跑，揉着摔痛的脚脖子叫苦不迭地爬起来，半熟的鸟蛋壳压碎了，蛋黄溅了一身。他一瘸一拐地来到皇帝马前跪下，心道：“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这时御驾后面的马车上，太子从掀开的车帘里看了一眼，回头看向冯保，皱眉道：“这些士兵是哪位将军麾下的？为何军容如此不堪？”
冯保正要说什么，忽然有几匹快马从他们车边飞奔而过，几个人穿着总兵、副将、千户的袍甲，只是看起来都不太整齐，冯保甚至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臭。冯保微微一笑，将帘子放下道：“京营向来良莠不齐，否则也不会特意召了戚将军来整顿。”
太子眼神一亮：“戚将军已经来了？”
冯保笑道：“自然，方才那一拨火统便是戚将军所率的神机营打出来的，太子可看到了？”
太子越发兴起，嚷嚷道：“伴伴带我出去，我要看戚将军放火炮！”
冯保跟太子讲过当年他在海岛上结识戚继光的情形，太子一直仰慕得很，今日听说皇帝阅兵，便嚷嚷着要来看。张居正所上的《致六事疏》中最后一项“饬武备”提到让皇上亲临京营操练，以振奋军心士气，皇帝难得有这种显摆皇帝威严的机会，觉得此项极合心意，便吩咐京营准备起来。冯保搂紧了太子道：“戚将军这时正列阵等着迎接御驾呢，不好单独出来拜见太子。一会太子爷随皇上在观礼台上看戚将军放火炮，岂不看得明明白白？”
太子勉强点了点头，眼睛依然盯在校场上目不交睫。朱希忠这时将那小旗唤上前来，喝问他们是哪支队伍里的，小旗还待支吾，蓟镇总兵郭琥带着手下的将官们参差不齐地赶过来，一名千户认出这小旗是自己标下，一脚将他踹倒，怒骂一声：“给我丢脸。”
郭琥率将官们跪倒在皇帝马前，战战兢兢道：“臣蓟镇总兵郭琥迎驾来迟，皇上恕罪！”
隆庆皇帝皱眉道：“你为何来迟？”
郭琥叩头道：“臣，臣收到诏令，皇上是卯时三刻到校场……”兵部尚书杨博亦是一身戎装随侍皇帝身侧，皱眉道：“昨日改作了卯正，已分发到诸营，难道你不曾收到？”
他身后的参将悄悄附耳道：“昨日戚总理那边似乎是有封文书递来……”郭琥顿时想起自己听卫兵通报时，不屑道：“他姓戚的有什么资格来指派老子，这张废纸赏你擦屁股得了。”
众将一通哄笑，将此事置之脑后，转身便去了通州县里面一个著名的妓女家中吃酒，今早看着时辰快到了才匆匆忙忙赶来。虽说早就通知过阅兵时他们归戚继光调遣，但其实平日里兵部派下的文告，通常还是会单发一份给他，郭琥顿时想到自己有可能是被人坑了，一时汗出如雨。他期期艾艾地道：“并不曾收到总督衙门的通知。”
杨博皱眉，心想谭纶不至于犯这种错处。他正犹豫，朱希忠在皇帝耳边道：“皇上，这时若处置他耽误吉时，亦有伤今日诸军的雄壮之气，不如待阅兵以后，再命兵部、督抚查他之过，依律处置。”
隆庆皇帝十分扫兴，勉强点了点头。杨博厉声道：“快回去列阵！”
郭琥喘着粗气爬起来，恶狠狠地瞪了那群士兵一眼，喝道：“全部列阵！”
蓟镇的兵将们跑回自己的阵列中，在扔了一地的盔甲兵戈中寻找自己的，直到吉时的鼓声敲响，依然乱糟糟的没个阵形，就连早就演练好的山呼万岁都忘了喊。皇帝的骑队从他们前方经过的时候，谁都不想看他们一眼，觉得丢人之极。蓟镇的阵列旁，是昌平镇的队伍，昌平镇看起来还算整齐，但和旁边神机营一比，又相形见绌了。在皇帝御驾经过神机营阵前，那一声“皇帝万岁万岁岁”吼出来，便似半空闪了个惊雷，所有人骑乘的马匹蹄子都软了一软。皇帝今日起得早，赶了一个时辰的路过来，本来有些脑子沉闷，这一声喝令他先是吃了一惊，但紧接着精神一爽，转头仔细看向神机营。蓟镇和昌平是新募兵，而神机营有一半是戚继光带来的浙兵和部分募兵组成。神机营队列与别处不同，每一伍都以一具短炮为核心组建，所有兵将腰背笔直，目带煞气，他们不过五千人，齐声高喊时却比别镇数万人声势更为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