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呵斥道:“这是什么疯话!皇上,太子身边怎么能用这等悖逆的奴婢服待!”
皇帝道:“太子的伴当是朕委派的,一向勤谨,他请求太子尽早出阁读书,岂不也是如你们所愿?再说了,骑、射之亦是君子之艺,又能强身健体,又有何不可?”
李春芳终于开了一次口道:“冯保所言甚是,还请皇上酌情考虑。”
眼前这群阁臣,每个人都带太子太保、太子少保之类的虚衔,但正经给太子讲学授课,更是他们所有人的心头至愿。自从高拱回内阁,李春芳的存在感就日愈稀薄,内阁里每天都能听到高拱赵贞吉和殷士儋的争吵之声,张居正有时候也会出来发表一下意见,不管谁都更比李春芳像首辅。李春芳心里憋屈,总觉得自己比高拱就差了一个潜邸的资历,他不由觉得还不如去正经教太子读书,省得在内阁受气。但这个差事是个热饽饽,哪个阁臣不惦记着,当下一通赞成,把皇帝听得耳边嗡嗡一片,更胜过方才火炮齐鸣。太子眼巴巴地盯着小红马,拉着冯保的手用力摇晃。冯保凑近皇帝耳朵道:“皇上,太子还等着您发话呢。”
陈洪也奏道:“皇上,京营诸军还在场上等皇上训话呢?”
皇帝终于道:“检阅还没结束呢,太子读书的事回头再说吧!”
阁臣们终于停止了互喷唾沫,遗憾地看了看太子,就好像看着一颗在梢头晃晃悠悠但还没红透的果子。皇帝道:“戚继光心意可嘉,这匹马驹,朕代太子收下了。”
太子欢呼一声,便要往下跑去收他的礼物。冯保赶紧追了过去,牵住他。“今日观京营军容威武雄壮,朕心甚慰,俱都——”他停顿了一下,“除了蓟镇兵以外,俱有封赏,日后着戚继光用心操练,务必练成一支精悍勇锐之师,尽歼一切来犯之敌!”
陈洪照例下到校场中,将皇帝诏令传下,除了蓟镇兵以外,众军欢声雷动,又按戚继光的指挥逐一过来向皇帝行礼后退去。皇帝在欢呼中面色微红,脑子晕乎乎的,他有生以来,还从不曾感受过数万人忠诚敬慕的眼神,这个时候,他终于开始领略到一些做为皇帝的乐趣。校阅结束,阁臣们随着皇帝步下台去,张居正看到冯保和太子站在那匹红色马驹边上。近处看这匹马驹更是漂亮得惊人,个头只比太子略高,一身赤毛光可鉴人,乌溜溜的大眼睛,显得十分温顺灵动,仿佛能说话一般。太子摸着它柔顺的长鬃,满心欢喜地和它喃喃说着什么。但当太子要往马背上爬的时候,冯保赶紧将他抱住。这时戚继光却不知从哪里取了一具小小的鞍辔过来,套上马驹。冯保连连摇头阻止,戚继光看到张居正过来,笑嘻嘻道:“叔大,你来给冯公公说说,我担保教会太子骑马。”
张居正无奈道:“你担保?太子若是受到惊吓,你拿什么来保?”
太子愀然不乐:“我要戚将军教我!”
张居正看了一眼,皇帝坐在棚子里休息,御驾起程貌似还要一会,便小声道:“要不就,骑一小会?”
太子开心极了,揪着冯保的手道:“张先生都说了可以骑了!”
冯保无奈道:“就一刻钟啊!”
戚继光道:“未将冒犯了。”
说完一把抱起太子,放在马鞍上。太子身子轻巧,马驹似不觉得有什么份量,扬头踢蹄,显得十分自在。戚继光亲自牵着马,在校场上漫步,冯保在边上捏着太子的手不放,连声道:“慢点,慢点!”
太子格格笑个不停,拍着马头道:“马儿快跑起来!”
戚继光笑道:“太子爷,让马跑得快不能拍头的,您听未将说……”一时无事的大臣内侍兵将都拥过来看太子骑马,高拱不知何时走在张居正身边,突然道:“说起来,我先前倒是不甚明白,为何你那《致六事疏》的最后一项里面,写着请皇上亲至校场检阅一项。此事华而不实,委实不是你张太岳的风格,这会我忽然觉得,想来是你另有高参添加的神来之笔?”
张居正有些心虚,其实这一项还真是冯保建议他加上的。花费不少军饷劳师动众地陪皇帝寻乐子这种事,张居正心里本来是很抵触的,不过后来灵机一动寻思着可以利用起来为戚继光造势,便也就从善如流了。他一直知道高拱不喜欢冯保,方才的语气似乎是有所怀疑,他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道:“先帝深居宫苑,京营将士多年不曾受皇帝检阅,不免士气低落。英宗之前,京营例来由皇帝亲领,如今不过略微恢复些旧制,又有何妨?”
高拱明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但还是忍不住要和他争辩一下:“京营士气低迷怕不是因为皇上不检阅,而是因为吃空饷太多,粮饷不齐吧?”
将领吃空饷在明军中是再普遍不过的现象,但是边镇因为经常有警讯,总要保持一定的战斗力,所以吃得还稍有克制,京营难得有几次真有敌情,便吃得肆无忌惮了。一个营中,空额一半不足为奇,朝廷岂能不知?但京营将领也各自有苦可诉,应有的军饷常年累月拖欠,若不吃空额,却让将官们拿什么过日子?渐渐便成了一盘糊涂账,再也说不清楚。张居正道:“所以借着检阅的名让皇上从内库拿些钱来分赏下去,多少也能济得些春荒。”
高拱很想说“皇上回头多半要从太仓库里面找补回来”,但这话太过不恭,他便硬生生改作成:“朝廷确实没钱了,要不海瑞为什么要拼了身家性命不要,捅了马蜂窝也要清丈田亩?”
张居正沉默了一会道:“肃卿,财税是国之大计,须图长久,华亭之事,适可而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