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一片哗然，所有人起身回头，只见高拱昂然阔步上前，看着那宋先生冷笑不已。哗然过后，众人又都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看着高拱和宋先生。徐阶任首辅的时候在灵济宫讲学的朝廷高官为数不少，这些士子们便是见着高拱微服来此，也会过份惊诧。讲学众人素有一番自矜，以讲堂之上，学问最隆而道理最尊，再大的官儿来了这处，也要守着讲学的规矩，据理力争，并不能以势压人。那宋先生身份虽然不彰，在此讲学已有数次，辞锋甚利，众士子十分期待他二人间能有一场精彩的辩驳。没料到那宋先生见着高拱脸色大变，众人肉眼可见他额头见汗，心虚情怯一望可知。宋先生支吾了好一会方道：“鄙人说的朝中有人欲行通虏卖国之事，何尝有一言提及新郑公？谁说的此言，新郑公自可问之。”
台下听讲的众人大为失望，嘘声一片。这宋先生确实不曾说到高拱，但高拱掌理内阁，如果有人通虏，他出来承担责任也是正常。以灵济宫的素性，此时万无拱手认输的道理，强辩也要给高拱安上一堆骂名再说。当下便有方才提到高拱的士子冷着脸站起来道：“是鄙人说的。”
高拱注目他片刻道：“你是何人？”
那人拱手道：“鄙人兴国举子刘台。”
高拱冷笑道：“你有何证据说我通虏？”
刘台强辩道：“高阁老任首辅后，天下形势大变，不喻利而喻义，追索士人财物，为商贾张目，近闻鞑虏气焰略挫，倘若示好，高阁老想来会笑纳？”
这刘台年少气盛，虽然在高拱暴烈的目光下，依然心不虚情不怯地硬扯了这一番道理出来。他这样几乎没有任何依据的偏见，却莫名切中了时局的发展的可能。张居正不由对他刮目相看，颇有种长江后浪拍前浪的感慨。高拱道：“似你这般说来，便是有再多好处，也不能议和，否则便是通虏了？”
刘台寻思了片刻道：“是。”
高拱哈哈大笑：“竖子小儿，胆敢污蔑先帝！庚戌之约尚在，莫非先帝亦通虏不成？”
刘台被这一句问得脸色微焦，但他也当真嘴硬，哆嗦片刻后硬顶着道：“先帝为左右奸人蒙蔽，故有此约。事后斩仇鸾，便是幡然悔悟。”
高拱冷笑：“那你可知道，成祖皇帝亦曾封过归降蒙元部酋为王？成祖皇帝武功远胜如今，你倒要指称成祖皇帝也被蒙蔽不成？”
刘台拱手道：“成祖皇帝当时若不受投降，远征大漠，将蒙元一鼓荡尽，今日何以还有鞑靼之患？”
高拱怒笑：“说得好，好大口气，朝廷应该将你发往九边，着你单骑匹马，诛尽蒙元，成就不世伟业才对。”
张居正对刘台方才的那点好感一下子去了一半，这士子明显就是嘴硬，并无足够的底气学养。但高拱一怒，刘台便越发精神：“敢问高阁部，学生犯了哪一条律令，高阁部要将学生发配充军？”
台下本来也有许多士子觉得刘台刚才纯属强辩，不甚光彩，但刘台这句话一出，他们又又十分激赏起来。不管怎么说也是灵济宫学会的人，岂能看着他因为言论获罪。一堂人谁也不管高拱那句话到底是讽刺还是真有这个念头，全都哄然闹了起来。高拱皱紧眉头看着这些起哄的士子，十分想召了锦衣卫过来将他们全部逮了送进诏狱冷静几天。张居正在堂下冷眼旁观，却见那宋先生趁着这一通乱事，欲往外走的样子。张居正赶紧步出堂去，左顾右盼，徐爵扮成个差役，在左近保护他们，见到姓宋的出来，便要发出号令，着潜伏锦衣卫出来捉拿这姓宋的。然而当空一声厉喝，何心隐突然出现，一掌推在徐爵后心。张居正吓得一个激灵，大喝道：“何先生手下留情！”
何心隐掌上留了两分力，依然将徐爵一掌拍倒在地，他疑惑地转头看向张居正。张居正再看那姓宋的，已然不知去向。何心隐纳闷地看着张居正道：“你今日怎么突然来了？”
又看了眼徐爵，“这人鬼鬼祟祟，是谁？”
他二人这两年迹近绝交，张居正一向不喜灵济宫讲学，突然到来，何心隐自然是万分惊奇。他方才讲完自己那一堂课后，去后院休息片刻喝了点茶水，这时才再往讲堂上来，所以不知道此刻堂上正闹得不可开交。张居正尴尬道：“那姓宋的可能是白莲教奸细，在此撒布邪说。”
何心隐冷笑道：“奸细？有什么证据？”
徐爵呕了口血道：“若、若是抓到他自然便有证据，奈何你将他放跑了……”何心隐色变：“你这么说，是指认我也是奸细？”
他往前踏了一步，徐爵胆战心惊，往后连退数步。这时高拱也发现姓宋的跑了，追了出来。张居正十分害怕高拱和何心隐顶起来，高拱的尖酸刻薄劲上来了，把何心隐惹急了动手，可不是跟殷士儋打一架的事了。张居正好说歹说，将两人劝解来，带着高拱匆匆离开。出了灵济学宫，高拱冷笑道：“那姓宋的昨夜上我府来，跟我说了俺答之孙投宣府的事，极力劝我斩之以绝后患。”
张居正心想果然如此，他故作惊诧：“王崇古的奏章十万火急今日方到，他是哪里来的消息，竟比官驿飞驰还快？”
高拱显然也在默默思考这个问题，但他又困惑又恼怒。高拱复职入阁后，邵芳在京中与他走动过几次，带着姓宋的徒弟来见他。姓宋的文才上颇有些造诣，高拱便也对他另眼相看。高拱一直记得邵芳提的那两个要求，显然邵芳是寻求与俺答开贡市的，如果与俺答议和，正合他意，为什么他的徒弟却在学会上散布反对议和的言论？灵济宫学会影响甚广，一旦传开，便会在朝廷有决策之前先引起朝野间反对议和的风潮。邵芳背后的中官若是反对和议，也能影响到皇帝的意向。高拱的性情向来是打着不走牵着倒走的，他感觉到自己被算计了，心意转了个大弯，现在完全奔着议和的路子上去了。想到皇帝可能被教唆，他忧心忡忡，很想和张居正讨论一下。但他与张居正想法再相投，也总有若有若无的一丝隔阂在，他到底存了两分顾虑，并没有将姓宋的来历说出来，只故作淡然地道：“不管他因何而来，把汉那吉的事，我们还是要更慎重考虑才好。”
张居正假装被他岔开思路，皱眉道：“王崇古在宣大前线，我们不妨让他大胆畅所欲言，再作定夺。”
高拱道：“好，明日常朝之期，又有这等大事，理当请皇上临朝。”
其实王崇古之前的急报本身就倾向于议和，如果内阁去信询问，无异于鼓励他提出具体的议和想法。将隆庆皇帝拖出来上朝，便是借皇帝的势压下朝中可能有的反对声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