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学而篇》。潘晟一句一句慢条斯理地读,读完一句,便让太子跟着他复读一句。太子这一篇原是背熟了的,这时毫不犹豫地跟着潘晟读了下去。潘晟虽然明知太子是提前背过了,依然好生赞美了几句。潘晟有一点好处,他纵然说些套话,也不是“英明天纵,聪睿过人”这种假大空的。而是说太子颇有“学而时习之”的长处,若是能保持下来,将来必能学业有成。太子本来一直战战兢兢,但被潘晟这样赞奖一番,顿觉自己过去十多天的准备没有白费,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潘晟跟他讲解释义的时候,他一面小脸绷紧了听着,一面跃跃欲试地提出冯保早给他准备好的问题来。给太子开课讲的这些内容都是最浅显的,张居正听来自然是有些无聊,不由就有些走神,看着太子的貌样,想起冯保在内书堂读书时的事来,冯保从小也是这样一幅严肃的小大人的貌样,极是争强好胜,若是讲课的时候自己绕过他点了旁人回答问题,他必愀然不乐,让人瞧着可怜又可笑……张居正魂游天外了一会,突然高拱高声道:“潘少保此言差矣!”
张居正醒了醒神,有些茫然,不知这一堂完全是走形式的授课,怎么引起了高拱这么激烈的反应。高拱站出来,目光严厉地扫过太子,凝定太子身后的冯保身上:“是谁教太子这么问的?”
太子被高拱这么一喝,完全超出了他拿到的剧本,便有些傻了,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眼冯保。这时张居正终于回忆起来,先前潘晟讲授的是“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他突然明白高拱为什么会突然发难了。高拱因为被徐阶排挤在《嘉靖遗诏》的拟定之外,一直耿耿于怀,在他与徐阶相斗的几年内,没少拿这个做文章,各种攻击徐阶拟的这个遗诏陷隆庆皇帝于不孝。方才太子就问了“倘若父有过,子依然三年不得改吗?”
潘晟的回答是,夫子说的是,无改于道,而不是无改于行。道者,行之有益者也。父在时,若能深切体会到父亲的志向,那么父亲若有思虑不得当,行止有偏差之处,能依照其志向加以纠正,便依然是尽孝的。这部分释义自古以来便有各种争论,自朱熹以来,多持“不能改变父亲的做法”来解,而心学的释义却偏向潘晟的那个解读。“若依潘少保所言,为子者岂不是可以随便更易父亲行事之道,夫子这句话岂不是成了一句空话?”
高拱喝问。潘晟沉声道:“以高阁部所言,有‘道’之士又作何解呢?”
潘晟亦是在翰林院做了许多年讲习官的,与高拱争辩起四书释义来,口若悬河,并不落下风。他二人渐渐往极艰深繁复的方向辩论去,别说太子已经是一脸懵逼,就是在坐的诸位都是进士出身,也开始听得吃力起来。太子手足无措地向冯保看去,冯保借着给他递笔的功夫,在他耳边细语了两句。高拱原本就很不满意潘晟做礼部尚书兼詹事,这时又觉得潘晟在故意与他作对,大怒道:“你连朱子的释义都不曾好好读过却来做了礼部尚书,实乃朝廷之辱,我这就去上奏皇上,必定要将你撵回去好生从头学学经义!”
他声若洪钟,用力挥手,让众人忍不住离他远些,恐怕他一个不高兴又、出演全武行。张居正也有些担心,赶紧上前将高拱袖子一把抓住,小声道:“今日的课案可是经皇上亲自审阅过的。”
高拱一怔,他倒是忘了这一层。他当然知道隆庆皇帝不会细看,但他即然批驳这释义错了,便是指皇帝学的有错,而皇帝学得有错,身为帝师的高拱是如何教的呢?高拱当年教隆庆皇帝的时候对嘉靖所作所为极是不满,自然不会教隆庆皇帝“三年不能改变父亲做的事”这种鬼话。他一时不由极是尴尬,却不肯认错,梗着脖子道:“皇上或许一时不察……被不学无术之辈蒙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