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知道了这么大的一桩事,不免焦虑难安,越发觉得时不我待,必定要在这一两年中,将清丈田亩之事推广全国。便是隆庆皇帝死后真有什么变故,也要先见到成效,教后来人难以抹杀。清查徐家田产这件事,因为海瑞去职而停滞了一年多,目前算得上最好的解决时机。若再不能打破僵局,将来朝事又有变动,自己与高拱必难共存。若是高拱在而自己去,没有自己在其中调和,便是高拱自己并不想针对徐阶,下面人奉迎起来,也难免会将徐阶逼上绝路;若是高拱去而自己在……以自己与徐阶的师生渊源和感情,自己要继续办徐家案子难上加难。次日在阁中例会时,张居正便提议起复从前的苏州知府蔡国熙为苏松兵备,继续查办徐家侵占田产的那些案子。高拱诧异道:“此人与华亭家素有旧怨,你不怕他从重办案,公报私仇吗?”
海瑞离职后,他原先有意于此人,张居正明着不说什么,却另行荐了数人,显然因为此人与徐家原有不睦,想换一个与徐家友善些的官员去。但那些人高拱或是觉得操行不好,或是觉得不够干练,或是觉得与徐家关系太密,也都不甚中意。再后来内阁忙于俺答的和议和广西平叛,这件事就不知不觉拖了下来。近日他原有意重提此事,还寻思了一番如何说服张居正,没料到张居正竟自己提了出来。张居正道:“正因此人与徐家原有旧怨,若是他办案有瑕疵,必定会被抓住攻讦,观他过往行事,应是谨慎有为之人,如今难得起复,必定处处小心,务求所有案子都无懈可击才是。这批案件天下瞩目,有海瑞前车之鉴不远,我相信他必定懂得适可而止。”
这番道理也说得过去,高拱虽说依然有些狐疑,但乐得张居正不再反对,自然也不再过于追究。二人便联名上了奏折,不数日批了下来,起复蔡国熙为苏州兵备,接手此前海瑞没能办完的徐家占田案。这日正是初二,文华阁经筵之日,高拱和张居正照例都要去文华阁旁听太子授课。张居正到得比平时略早,在阁外徘徊,见潘晟过来,上前道:“水濂先生留步。”
二人见礼之后,张居正打发随从站得略远些,小声问潘晟道:“先生可知道,海刚锋遇刺一案,当时的案卷口供,如今可还在?”
潘晟犹豫了一会道:“当日老夫劝住海刚峰不要追究这件事,后来也没听到外间有风声,所以海刚锋应该是将当时的那些‘证据’焚毁了了。不过老夫觉得,他或许会自己私藏了一些。”
张居正心中有数,拱手谢过。潘晟纳闷地问道:“你怎的又提起这桩事来,莫不是与最近起复蔡国熙有关?”
张居正道:“我想着或许能借助这件事——”他远远地看着冯保陪着太子进来,突然噤了声。冯保这一阵没怎么去司礼监当差,张居正与他也有数日没通消息,上次不欢而散,冯保心中自然有气。潘晟张居正躬身给太子见礼,太子近些日子常见他们,也不若从前的拘谨,脆生生地唤了声“两位先生免礼”。太子远比他父亲聪颖好学,潘晟教他教得甚是欢喜,这时见了太子,师癖大发,便将先前的事忘去脑后,一门心思与太子说起近日的功课来。张居正与冯保落在他二人身后,张居正小声道:“永亭近日可好?”
冯保翻了个白眼,默不作声。张居正叹了口气道:“我不合那日一时口快,开罪了你,如今有些为难之事,却是无人可说,只好闷在心里了。”
两人冷战之际,张居正若有难处,冯保嘴上不说,心里总难免惦记一二,若是忍不住帮忙或开解,自然便将关系暖回来。冯保一听便知他故技重施,不由烦躁,瞪了他一眼道:“张太岳学士忠心为国,满腔正气,自然小人远辟,魅魉不侵,何来难事?”
他板着脸追赶太子,张居正快步走在他后头,又说了一句:“你这般恼我,我也不好硬拉着你说话,但我若想找徐爵做事,总要和你打个招呼。”
冯保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奇道:“你要祸害他什么?”
张居正露出委屈的神情:“这是什么话,就冲着你的情面,我也不能祸害他啊,我要成全他一桩大事。”
冯保一脸不信,但也没有一口回绝,这时他们己经走到讲堂上。潘晟虽然意犹未尽,但也只能驻步在自己的案几之后。冯保小声道:“等讲完再说。”
便快步追上太子,扶着太子就座。张居正便知冯保这算是将那日的事揭过了,心中一松。这时诸大臣都已到齐,潘晟开始授课,张居正又照例走神起来。他看着冯保自怨自艾了一会,心想冯保即已决定了不管皇帝的事,自己又何苦去惹他不快,闹到最后还是要自己主动去求和。表面看起来冯保顺从自己的时候,远比自己帮冯保要多,但其实冯保每妥协一次,张居正都些心惊胆战,因为他也不清楚在冯保心中对自己的情份还有多少,会不会下一次就磨灭完了。经筵结束后,冯保暗暗递了张居正一张便笺,约了晚间在私宅会面。张居正如约而至,果然见冯保在堂屋里细心打磨一具将要完工的琴,徐爵在旁边给他端油灯,递送器具。带他进来的仆人要上前通禀,张居正遣开了他,自己袖手在一旁凝望。徐爵显然对制琴的事不陌生,与冯保之间甚有默契,每回冯保一伸手,他都能将刨子或砂纸准确送上。冯保终于打磨完最后一点,长嘘了口气,额角微现汗迹,徐爵递了油膏给他道:“公公先抹抹手,这活儿太伤手了——公公手真稳,依我瞧着,如今比万大叔磨得还光溜呢。”
冯保笑骂一声道:“你这马屁精。”
张居正不惬意地咳嗽一声,冯保一抬头见他已经到了,便将琴放下,板起脸道:“张阁部到了,有失远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