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听了这句话,方顺心许多,左思右想,竟再也寻不出一个更好的主意来,他略狐疑地看向张居正:“叔大不为你那位冯大伴筹谋一二?”
张居正正色道:“我与永亭虽有私谊,然而大事当前,岂能容我以私妨公?”
高拱与张居正共事了这么些年,对他的为人处事还是很看得过眼的,高拱自己与内官来往也不少,但内心从来都是存着利用驱使之意,并不将他们当成自己人看。自然觉得张居正清贵翰林出身,看内官与自己应也一般。张居正这样回他,他倒也并不生疑。这时张诚从他们身边走过,行了一礼。高拱问道:“皇上如何?你不在殿中侍候,却往哪去?”
张诚恭谨道:“太医们尚在救治皇上,太子命我前去寻孟冲取玉玺前来,等着先生们拟诏后用玺。”
孟冲不在乾清宫内寝自然不是因为被忘了,李贵妃进了乾清宫之后便出话来,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许往外传话。于是一整夜之后,司礼监那里竟没人去知会一声。张诚先前出来传旨的时候,还是让自己的名下去宫门口的锦衣卫那里传句话,但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池,孟冲竟这时还没赶来。高拱思忖片刻道:“孟冲竟没来乾清宫?我恐怕他不在皇上身边,许多事知之不详,我与你同去司礼监。”
他又转身对张居正道:“朝中诸衙署都不知宫中事,却恐怕已有谣言传出,你先回内阁安定人心,将急务处置了。”
张居正知道他这是不想让自己跟着一起去司礼监,面上并无半点不悦,应声而退。高拱和张诚一前一后往司礼监去,半路上遇到孟冲带着陈增匆匆赶来。高拱冷冷地喝住他,他抬头一看,满面赔笑过来行礼道:“高阁部。”
高拱故意问道:“你这是去哪里?”
孟冲道:“听说乾清宫请了太医,我恐皇上玉体违和,故此前去探问。”
高拱上下打量了他一会,长叹道:“难怪你此前这么多年在宫里,一直在烦琐职位上,都不知你成天忙着什么!皇上昨夜开始身子不适,宫里宫外人尽皆知了,你这会才赶来,你是做什么吃的?”
孟冲懵了,他就是知道皇帝生病,也只以为是小毛病,但听高拱这语气,看他和张诚的神色,突然就明白过来,颤声问道:“皇上……皇上这是……”张诚道:“传皇上口喻,着司礼监掌印孟冲奉玉玺前往乾清宫。”
孟冲失声道:“皇上身子分明好好的,怎么能……”他慌乱中抹了抹眼泪,“这可如何是好?皇上……皇上最仁厚不过,天下臣民才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太子还这么小……这以后的日子,可,可怎么办啊?”
他这话其实已经有些不太得体,但正触动了高拱的情肠,高拱不但没呵斥他,反而不由落了两滴眼泪喃喃自语:“这十岁孩童,如何作得天子?”
张诚在一旁听到,心中一惊,情不自禁地向陈增看了一眼,陈增低垂着头陪着孟冲和高拱抹眼泪,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张诚心想高拱这几年实在太顺,以至于性情中狂妄的一面无可收拾,方才这话对储君委实大不敬,但高拱心里,可能只觉得自己说了句实话罢了。这时来往路有些内官和侍卫不免好奇地向他们看过来,张诚咳嗽一声打断他们道:“此处人来人往,多有不使,不如先去司礼监取玉玺吧。”
高拱带着孟冲回到司礼监,将陈增打发去取玉玺,他对张诚道:“你师傅人在何处?可知事态情由?”
张诚小声道:“我师傅昨日知道将有大变,今日己吩咐京营戒严,严密把守宫门。”
高拱点点头道:“你一会去跟你师傅说一声,若无皇帝诏旨,一句话不可往外传。”
张诚躬身道:“是。”
他心想高拱这会的打算怕是和李贵妃差不多,都是想将皇帝快要驾崩的事瞒下来,等宫中一切尘埃落定,诏书颁发了再说,不让其间另生枝节。只不过这两拨人,怕是都觉得自己能拿到代隆庆皇帝拟诏的权限……想到这里时,他稍有不安,又道:“方才我问过御医,御医说皇上随时会醒来,还请两位速去乾清宫。”
高拱一听不由心慌,他又是个急性子,大步走丟在门口截住捧着玉玺匣子的陈增,一边与孟冲商量着遗诏上的内容,一面急冲冲往乾清宫去。然而方走到乾清宫,便听到内面哀声四起,高拱身子晃了一晃,差点没在台阶上摔倒。当他被太监们扶进去时,看着太子被皇后抱在怀里,在龙榻边上哭得死去活来,李贵妃含泪吩咐近侍们去取皇帝装殓之物,以及——张居正竟然跪在榻前,手里捧着一卷文稿。高拱这时心神激荡,顾不得细看,扑倒在皇帝榻前先哭了一场。高拱并无子嗣,半辈子心血全扑在隆庆皇帝身上,与隆庆皇帝相处的时日,怕是要多过自己的所有家人,这时真觉得胸口空空荡荡,无所依归。好一会,他才能迷迷糊糊地听到耳边有人说话。“高阁部,皇上先前眼看不好,太子将我唤了回来,先拟了一封遗诏,好让皇上看了安心,您且过目一回,看看可有出入?”
高拱骤地一惊,抬起头来,透过朦胧泪眼看到张居正双手捧着拟好的诏书,上面墨痕纵横,尚未干透,地下小案几上搁着一幅笔墨,显然这遗诏是在龙榻前草就的。高拱醒过神来,一把将诏书抢过来,匆匆看了几眼。这诏书不像《嘉靖遗诏》那样涉及诸多政事安排,只简单地写了传位于太子,以及“内阁大学士并司礼监共受顾命,辅佐储君。”
高拱一把抓住张居正,指着这行字喝道:“谁让你这么写的?”
张居正愕然:“先前皇上亲口吩咐的,你我都听到……”高拱忿然道:“自古以来,哪有内官受顾命的道理,岂不是天大的滑稽!”
“高先生,皇上——先帝先前所言,我等在殿后也一并听到,你也同意了司礼监代掌皇帝印玺,哪有半点错处?”
李贵妃泪痕斑斑,但字字说得清晰冷冽,“莫非先帝魂魄未远,你便反口不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