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烟缓步走近,不无感慨:“没料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贤弟一面。”
冯保一时觉得心神恍惚,身子晃了两下,好容易才定下神来:“有风兄怎么回来了!这……可是绝大风险!”
他又转身厉斥徐爵:“我是怎么吩咐你的?让你出海寻个存身之处,你倒好,还把你万大叔搅和回来!”
徐爵喊冤道:“万大叔要回来,我是什么牌面的人,拦得住他?再说了……若是公公让我跑我便跑了,我还有脸去去万大叔那里讨活路吗?”
冯保怒道:“你当时怎么答应我的?”
徐爵道:“我若不是答应了,你也不能安排我走啊。”
冯保被他这理直气壮的蛮横劲噎到了,转而又怒问万松烟:“徐爵犯傻,你莫非也不知轻重?如今我可是半点也护不到你们了!你们还跑来这里,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该如何是好!”
万松烟左右看了一眼,笑道:“你小声些……便是没人注意到我,你再说下去,镇守衙门的人也都知道了。”
冯保看着灵堂上那些师弟们好奇地往这边打量,只好装模作样引见了一番,再将他们带去自己住处。昨日周诚己经迫不及待将箱子里的衣物拿出来铺用,将这间寻常客房装点出几分清华之气。万松烟略一过目便笑道:“看起来,宫里还有人惦念着双林贤弟。”
冯保将徐爵撵了出去,正色道:“师兄冒偌大风险回国,所为何来?”
万松烟悠悠道:“你何必明知故问?当日我劝你随我去海外定居,你说京中尚有牵挂的人在,我不死心,想再来问你一次,如今还有吗?”
冯保一阵心酸,这些年他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但内心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何尝有一日安枕。自从万历六年,他和张居正之间因为夺情之事产生分歧,渐行渐远之后,只有想到远在海外的万松烟,才能有一丝欣慰——不论我将来如何,我总之是竭尽所能给他铺了路,有这样一个人代他活得逍遥自在,他在宫里殚思竭虑经营时,才能觉得有一些意义。现在他将自己那庞大的海外王国弃之不顾,来到自己面前,就好像一个虚无飘缈的幻想突然变成了现实。这份情意过于厚重,这个时候,对冯保来说重得无以承受。“我原以为,你看到我之后,会有些欢喜,”万松烟一生商海沉浮将识人之术历炼得炉火纯青,这时面上掠过一抹失望的神情,“但仿佛你有惊无喜。”
冯保强笑道:“有风兄说笑了……”“让我想想,你现在怕的是什么?你怕再次拒绝我,令我伤怀;又或者你在做什么事,怕连累到我?”
冯保冷笑了两声,刚想反驳,万松烟又打断他道:“让我想想……你想救他的后人?又或者是他留下什么话,想要你替他去做?”
冯保微愠,端起茶盏道:“有风兄来见小弟,小弟感佩莫名,但大家久不通讯问,小弟的事,也不劳你胡乱猜测,额外操心,小弟戴罪之身,待客多有不便,喝完这盅茶,便请回吧!”
万松烟凝视了他片刻,突然起身,几步走到“浮青”边上,轻抚琴身道:“这琴用的是蜀丝,如今却是难觅了,不过好在我那里还存了一些,不如交我携去相续?”
冯保拂袖道:“这是你师门之琴,还给你便是!”
万松烟抱起“浮青”,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会,沉默地退了出来。冯保听着他的脚步声,良久之后,方颓然坐下。过了一会,周诚试探着敲了敲虚掩的门,见冯保没什么反应,怯生生地进来:“义父,万东主也是一番好意,您何必……”“你过来。”
冯保向他招了招手,正色道,“我让你跟徐爵一起去海外,你去不去?”
周诚坚定地摇头:“若我也走了,还有谁服侍义父?”
冯保叹了口气道:“若是我不在了呢?”
周诚颤抖了一下,旋而坚定地道:“张诚潜身宫中,图谋复仇,我何尝不能蛰伏伺机,承继义父之志!我比他年轻,总能等到我的机会。”
冯保眼中露出一丝欣慰之色,摸了摸他的头道:“你是个好孩子,但这世上,做成一桩事,远比毁坏要难十倍百倍,义父将这一辈子赔了进去倒也罢了,你就不必了。”
周诚不服,还待说什么,冯保却换了话题:“让你打听的消息有了吗?”
周诚道:“有了,海御史奉诏起复,回京述职,刚到南京。”
海瑞清廉刚直之名,声震天下,但在隆庆三年因为清查徐家土地的缘故被迫免职,此后便回琼山老家闲住。万历皇帝十二岁上读到过海瑞的《治安疏》,对海瑞风骨十分神往,曾经询问过冯保海瑞现居何职。得知他被免职在家,不以为然道:“海先生这等正人君子,为何不加重用?倘若天下亲民官都能效仿他,何愁百姓不得安乐?”
冯保当时含糊应对,万历皇帝却没有轻易忘掉这件事,终究又是正经地向张居正提过一次。张居正回奏道:“皇上所言极是,然而海瑞做卑官时一心为民,尚能胜任,如今他声望已隆,总不能再让他去做县令;但若是给他做巡抚、御史,他又过于偏执,不能从大处着眼,恐怕于朝廷无益,于他自身反而有害。”
万历皇帝愀然不乐,但也不好与张居正顶着来,只好将此议放下。冯保便猜测海瑞近日会蒙启用,如今看来,果不其然。海瑞这年已经六十九岁,他在朝野间声望依然不减当年,但此时看起来不过是一名乡间老书生。在箱子底下压了多年的官服打满了补丁,穿在他身上却与他清瘦苍白的面孔,冰珠一般的眼眸出奇相衬。若是换个人穿着,堂而皇之地来到南京户部,可能会有些滑稽可笑,唯有海瑞到来时,却有一种绝大的威压自他身上散发出来,就连平日里最会狐假虎威的小吏,都夹紧了腿跑得飞快,再不敢有半点散漫之态。南京部院里的人对着海瑞都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神情,即不敢过于冷淡,也不敢有多余的言笑,只勉强将官样文章做过,便送了他去码头。众人都知道海瑞的怪癖,也不敢给他派宽敞奢华的官船,挑了一艘即破且小的给他,将他打发去北京面圣。待官员们告退后,海瑞问过当差的船上驿夫,得知他们是被征发来的,不由叹了口气道:“听说自南直隶自万历四年后便实行一条鞭法,怎的到如今却又故态复萌?”
这时江心有人朗声道:“海御史之惑,鄙人或能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