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听他这般说，脸上的笑容尴尬地敛，但还是道：“你如今心愿得偿，岂不是一桩喜事？”
“心愿得偿？”
张诚瞪着张居正，一时思绪纷乱，心中就仿佛翻倒了经年积灰的架子，不知掉落出来多少零碎，他的心愿？他不知道张居正说的是什么时候的心愿，似乎从很早很早以前，他便知道，他是个不配有心愿之人。他所祈盼之事，从不曾光顾过他，哪怕是最卑微的一点念想，都会成为旁人嘲讽奚落他的罪状。久而久之，他习惯了将心里腾得空落落的，半点愿望也不存下，活成一个只有一层薄薄画皮的妖怪。张居正与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只好将袖中的奏章拿了出来，递给他看上面的朱批：“太后亲手批下来的，梅林的案子，终得昭雪。”
张诚捧着奏章，呆呆地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神情似哭似笑，又带着说不出的讥讽之色：“原来你说的是这桩事。”
张居正有些不知所措：“你不欢喜吗？你进宫不就是为了给梅林翻案来的吗？”
张诚闭了一会双眼，眼泪接连不断地从他长睫下滑落，他怅怅地道：“本该是欢喜的，可是……就算给他平反昭雪，他也活不过来了。”
张居正哑然。“也不知他上辈子欠了我什么，他刚将我讨去时，我心中尚存着……别的妄念，对他只是敷衍，他眼光何等犀利，哪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可他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半点不悦，再如何忙碌，都清清楚楚记得我的一言一语，总是百般将我哄得高兴了。这般日复一复，我便是颗顽石也教他捂得化了……然而我又如何能想到，我刚刚回心转意尚未久，他就这样离我而去了……”张诚将奏章轻轻地扔回给张居正，“这些名爵封诰有什么用？能还给我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吗？”
张居正脑子里闪过一瞬间的困惑，张诚若是觉得无用，进宫来做什么？不过他很快将张诚这时说的话当作是激愤之言，并没有深究。他扶着张诚到椅子上坐下，问道：“你当初说是为了这件事进宫的，如今此事已了，你对将来……有什么想法？”
张诚擦干眼泪，带着几分戒心和犹豫地瞥了张居正一眼，并没有回话。张居正只好继续自己往下说：“李太后怪罪你们，你不如就此出宫去吧，谭纶几次三番地说，想让你回他府上去。”
张诚眉头一蹙，骤然站了起来，干笑了两声：“原来是为了这个，让我猜猜，你这是，为冯掌印当说客来着？”
他不等张居正说话，骤然转身到门口，拨开门帘，果不其然，在阶下庭院的月色中，站着一个人。冯保披着一件明显偏大了的斗篷，在与看守太监说话，看守太监一脸谄笑，冯保却只是漫不经心地似听非听，看着张诚出来，倒也并不吃惊，只在原地笑了一笑。张诚狠狠地咬了咬嘴唇，颤声道：“冯掌印今晚好大的阵仗，我张诚当真消受不起。”
“这宫里，除了你，也没有旁人值得我花费如此功夫。”
冯保笑吟吟迎上前来，“进去说话吧。”
两人回到屋里，张居正略带尴尬地向冯保拱了拱手：“芙清心思转得太快，我这说客转眼便被瞧破。接下来的话，还是你自己与他来说吧。”
冯保一声轻笑：“半夜请他请出来，自然是我的主意，这个又有什么难猜，想来他是不耐烦与你敷衍了。”
张诚身子忽凉忽热了一会，终于镇静下来：“我却着实猜不到冯掌印要见我这戴罪之人做什么。”
冯保凝视了他一会，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太后为什么要关着你们不处置？”
这件事张诚他们被关了两个月，自然是来回想了数次，他淡淡道：“正想请冯掌印释疑呢。”
冯保道：“皇上服丸药而死，你们这些近侍，自然是有罪的，你可承认？”
张诚点点头：“我等未能劝阻皇上，自然有罪。”
冯保知道他便是在这里，也断然不会承认他们有诱导之罪的，失笑道：“你们众口一词推给滕祥，太后或许有几分信了，但滕祥人死了，一切都是死无对证，太后便是把他起出来鞭尸，也很难震慑这宫里的人心。”
“震慑人心？”
张诚若有所思，“不是泄愤？”
“先帝已经去了，不管原因是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对太后来说，最紧要的是……”冯保不眨眼地凝视着张诚。张诚喃喃道：“不能让人敢生出挑唆当今皇上的心思来？”
冯保哈哈一笑，看向张居正道：“果然，这宫里只有芙清算得聪明人。”
张居正带着一丝无奈道：“你快把正经事说了吧，他被关了两月，心情不宁的，你还在这里吊着他。”
张诚感觉一阵窒息，用力吸了几口气，这两人说起话来，似是不自觉地带着一种大权在握的笃定，便是并没有故意贬损他，却也让他不由地生出一丝恼怒来。“太后便是信了当初是滕祥做的，也不会就这么放了你们，倒是有人说要让你们全部殉了先帝，不过太后是虔信佛祖的，怕有伤皇帝的圣明，断然否定了。”
冯保语气凝重起来，“但是总不能关押了这么久，最后连一个负责任的人都找不到吧。眼下就是，要让谁担这责任？。”
张诚木然道：“你想让谁担这个责任？”
冯保一字一句道：“我要知道到底是谁？”
张诚冷笑：“冯掌印为什么要知道这个？若不是先帝骤然驾崩，你二人如何能这般迅速地掌握大权？论起来，对你二人而言，那是有大功之人才对吧。再说了……依我看，冯掌印对皇上的病情了若指掌，却始终不发一言……”张居正情不自禁地咳了一声，为了李时珍那封信，他和冯保争执，最后默许了冯保的布局，他纵然再如何说服自己隆庆皇帝是自己作死，也不能完全无愧于心——毕竟隆庆皇帝虽然懒惰贪图享受，但其实是个心地柔善的人，如果他当藩王，一定是个贤良的藩王了。张居正也陪伴了他这么多年，总归是有一些情份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