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瞥到朱希忠这一刻的犹豫,冷笑道:“你看他作甚?按规矩,没得皇上圣旨,他这会出现于此处便是死罪!咱们东厂断案,哪有他说话的余地?”
厂卫是皇帝的私人,负责宫禁防卫和为皇帝侦探隐密之事,从诞生之日起,就代表着皇权对朝堂官员的不信任,注定要与外朝官员隔绝开来。若是内外勾结起来,等于宫禁之地被臣僚窥伺,而暗处耳目亦为人所蒙蔽,向来是皇家的大忌。所以最初厂卫中人若要显得忠心耿耿,是绝不应与外朝官员有所往来的。当然年深日久,这些规矩未必一直被严格遵循了,然而例如陆炳与严嵩结姻亲,在清算时,也算他的重大罪状之一。外臣未得圣旨,直接入诏狱旁听审案,更是大忌!苏福听到这里,也坐立不安起来。张居正苦笑道:“我今日硬是要来旁听确是不合规矩,然而如今吏治新政正在紧要之时,若是再缉问高肃卿,朝中上下必定认为是我不肯放过高肃卿一脉,如今还只在私下里使坏、观望犹豫的这些人,怕是立即就要因为这件案子而串联起来,名正言顺地反对我……”“怎么着,为了你张阁部的名声和新政,就要将弑君重案草率结掉?”
冯保冷冷地打断了他,“更何况徐阶致仕后,高肃卿派了海瑞去清丈苏松田地,何况畏惧过‘党争’之言?他当时莫非就不要名声,也不要朝堂的稳定了?”
冯保这时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张居正亦是苦恼无比:“高肃卿他,他真做不来这种事……”“做不做得来,等他到京之后,自去皇上、太后面前辩白,朝堂也有三法司在,却也不由我冯保一人而断。”
张居正稍一细想,品味出了冯保言外之意——你不是担忧高系人马给你使绊子,阻挠施政吗?眼下有这样的大把柄在手上,他们若想保全高拱,其余事情上面,岂不是必得如你所愿?这样一想,张居正也有几分心动。然而高拱若是被缉捕到京,虽说可能最终无法定罪,但是在诏狱里被审谳,日子必定不好过,他在京中的宅子已然被抄查过,这回老家也不能幸免,致仕阁老的体面一应俱无。高拱也是年过花甲的老人,还能经得起多少折腾?张居正想到徐阶的晚年,不由也有些恻然之心。张居正长叹一声,起身环顾四下,喃喃道:“不知二十年以前,黄锦在此堂上审夏言、曾铣时,朝中诸人看他和严嵩,是否如今日之人视你我一般。”
这话一出,堂上诸人大惊,谁都坐不住了,齐声道:“张阁部……”就连冯保都一瞬间懵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一时恼恨交加,大喝道:“张太岳学士,你,你这是……欺人太甚!不知好歹!我倒要瞧着高拱三入内阁,将你撵了出去之时,你有没有这般硬气!”
这堂上的几个人都知道冯保的身世,也都知道对冯保而言,夏言案的意义,他们平时说话,都会小心避开,谁也没想到张居正突然说出这么刺人的话来。张居正四下作了一揖,道:“这话是我的肺腑之言,原该私下里说,但永亭你不让诸位退去,诸位又都是与我相交莫逆的好友,所以索性当面说了也无妨!嘉靖、隆庆两朝,阁臣彼此斗得死去活来,施政反复,害得总归是天下百姓。我早就说过,我若想执掌内阁,所求便不是这首辅的权势名利,而是能在首辅之位上做有益天下之事!别说我不信高肃卿还能再入内阁,便是他当真重来了,能实行新政却又何妨?”
堂上静了一会,忽然传来不紧不慢的击掌之声,冯保诮然道:“张太岳学士这番话可当真是宰辅气度……可惜,他是被我撵出去的,我还偏不喜欢他回来,你待如何?”
张居正苦笑道:“冯掌印……请便,只是……”他欲言又止,长叹一声,转身匆匆离去。朱希忠快步追上他,连声道:“张阁部,这不是赌气的时候,你看这眼下该怎么办?”
张居正似乎正是赌气,边走边道:“他是你的上司,他吩咐的事,你照你们的章程办就是了。”
朱希忠一脸茫然,在诏狱门外,目送着张居正的轿子远去。冯保将怒火压下,拿了王大臣的证词回到宫里,一问太后果然已经睡下了,他心知要缉捕高拱,朝中阻力必然不小,光有王大臣的证词确实还缺些力度。依王大臣所言,邵芳听命于高拱的最直接证据,眼下都应该在张诚手上。张诚和王大臣之间的关系,着实有趣,这两人看起来互相出卖,似乎恨意极深,却又完美地配合着,将高拱的案子递送到冯保手上。王大臣为的是什么似乎尚有脉络可寻,而张诚却又为了什么呢?真的如他所言,只为了他那一门的荣华富贵?冯保原是想将张诚晾上一晾,但他和张居正之间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这时也逼出一腔狠绝之气来,高拱这案子,他还非办不可了!他便再将张诚传来,开门见山道:“高拱让东厂从刑部讨要走的那些邵芳案卷,如今可是在你手上?”
“那案卷确实我手上,不敢乱动,只等冯掌印来问。”
张诚的眉眼中带着一丝笃定,冯保很不爱看他这种“就知道你还要回来找我”的神情,但决心已下,这时便强行这一点不快按捺下来。冯保冷然道:“你上次说的事,我答应你了,你把东西拿来给我,你们与他的牵连,我再不追究。”
张诚尚有疑虑:“王大臣若是公然在审讯中牵扯到我……”冯保切齿道:“即已将幕后之人捉到,王大臣口供已录,是死是活便不重要了。”
张诚似是信服,拜了一拜道:“那事物藏在乾清宫的一处废弃宫室中,事关紧要,还请冯掌印亲自随我去取。”
冯保唤了陈增与一个新收的小徒弟来,连灯烛都未带,只趁着月光,随张诚往乾清宫去。走着走着,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熟悉,冯保竟情不自禁地收住了脚步。雪夜,涸塘,废园,枯柳。万万想不到张诚藏证据的地方,竟是冯保初闻黄献琴声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