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翼苦笑道:“其实郧阳那边虽然民乱不断,但都是些乡间流民,别说军械甲胄,连饭都吃不饱,但凡有官军列阵冲杀一番,便能杀散,只是……给官军算斩首这些流民的军功,我实在脸上臊得慌。”
张居正皱眉:“我记得从隆庆三年起,每年都支了安抚的粮食和钱钞到郧阳,还专设了抚治一职督察发放,怎么三年来,花了几十万石粮米和数万银子,竟然安抚不住这一府之民?”
他如今位高权重,这一说起正事来,凌云翼便觉得与往日里相处甚是不同,他起身揖了一揖道:“惭愧……”张居正方觉得自己语气太重,赶紧拉他坐下来道:“这又不是公堂,咱们许多年不见,平日书信往来,也很难说得详尽,刚才听着心急多了说了两句,你何需这么郑重。”
谭纶却感慨了一句道:“嘉靖未年,我被朝廷差使着四处平乱,五年里面换了三处任期,颇有人恭维我用兵如神,其实我哪有这本事,那几处乱事,多半就是如养石所言的流民,一时平乱容易,但平乱的官兵前脚走了,后脚又乱也是容易之极。”
除了张居正和冯保以外,这些人都是当过地方官的,说起来竟然都有平定民乱的经历,就连潘季驯也在九江当推官的时候亲自率捕快与盗匪较量过。大家闲话了一会后,冯保不由感慨:“如今我代皇上看奏章,若是有哪个月下面没报民乱上来,都要稀奇一会,我看前辈们的记述,正德以前,但凡有个民乱他们都记得极详尽,郑重其事地商议,如今只好当作日常事一般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不好意思开腔,天下乱事频起,可见百姓过得苦不堪言,若是成年皇帝在位,还可以推说皇帝奢侈失德,但如今幼帝在位,便只好算是臣子们无能失职。尴尬了片刻,张居正正色道:“隆庆年间,南北两边战事渐平定后,我原以为天下大治唾手可得,如今看起来,外疾发作虽然剧烈,但真正难以根治的,还是内患啊。”
众人无不频频点头,他们大多对张居正下一步的图谋略有所知,潘季驯道:“天下承平日久,兼平难抑,流民之乱,大体由此而来,我在江西的时候小试过清丈田亩,隆庆初年我回京时,也是与谭兵部同席听戏,期间还商议过改赋的事,如今转眼六年过去了,我虽然主治河工,也知道形势是愈发严重了。”
“清丈田亩,只有海刚锋在苏松的时候做真正做到了,可天下又有几个海刚锋?”
张居正不由喟叹。“考成法颁行天下之后,叔大应有所获吧?”
凌云翼凑趣地捧了张居正一下。张居正无奈地指了指李幼滋:“这就得问他了。”
“今年夏粮入库的情况似乎还不错?”
潘季驯好奇地问了他一句。李幼滋神色略犯愁:“大体上是不错,但是有几处旱涝成灾的,目前还在逐一核实之中。”
听他这么说,就知道实际上问题不小,潘季驯又看了眼张居正,张居正冷哼一声道:“他们从前瞒报的多了,稀里糊涂一盘烂账了事,如今就想拿民乱来压朝廷……哪有这么容易!”
自从考成法将万历元年的夏粮入库当作硬指标压下去之后,有些逃户过多的地方,地方官员叫苦不迭。这些地方本来就贫苦,稍有旱涝成灾,百姓就交不上税,为了完税卖了田地后,田地没了,税还要照交,便只好投靠到有优免资格的大户家里为奴,或者逃去其他稍富庶的地方当流民。然而在地方官的账薄上面,任数内一下子少了这么多民户,就显得政绩、政声都极是不佳,追回逃户、隐户又是个吃力又不易见效的事,为了在自己任期内敷衍过去,就将逃户们应征的税摊到尚存的民户身上,尚存的民户原本可能比流亡的稍好,但再加一层税,渐渐也承受不住,下一次有旱涝成灾的辰光,往往也加入了流民之中。一任接一任官做下去,民户逐一逃亡。像郧阳这样数省交汇的山区,官府难以控制之处,渐渐就成了流民们的啸聚之乡,山间很难养活这些人,少不得要时不时下山来打劫些村镇,凌云翼剿之不尽的那些流民,就是这样来的。到了再怎么摊派,也很难将正赋收齐的时候,地方官就会向朝廷报灾异,求蠲免,若是朝廷许了,不免又是地方官“爱护民生”的好名声。这些都是历年积累下的弊端,严格说起来,全部算在现任地方官头上是不公平。但是考成法也不讲这些,你接任的时候拿了前任的名册,并不曾清点出差错来,现在来说户口不对,那便是在你的任期内流失了民户。况且这会来说户口不对也没用,到了封库的日子,夏粮没征齐就是没征齐,就要停职待罪。自从夏粮封库之日渐近,有几个自恃背景深的地方官开始向朝廷报灾异,求缓免,大部分完税有困难的就盯着这几个出头鸟,若是内阁不敢动他们,给他们缓免了,那么全国上下,自然就照样学起,内阁也面临着理亏和法不责众的困境。但这次内阁毫不手缓,直接下了公文驳斥了他们的灾异之说,将他们以欺瞒朝廷之罪锁拿起来。朝中刚经历了朱衡和杨博的去职,一时间无人敢出来和张居正硬顶,都察院迅速地定了罪上报,看起来“谎报灾情”的罪名是认定了,最后不是一个“免职闲住”能了结,只怕要“永不叙用”。这下子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全国的地方官都紧急召齐了幕僚商议对策。最常见的法子就是逼辖区内的大户拿出粮食来填这个窟窿,反正他们自己有多少没在册的隐田隐户自己心中有数,平常年景大家睁只眼闭只眼,现在让他们出血也不冤;那些大户背景深的,地方官惹不起,只好继续强行摊派给民户,不顾会不会激起民变,只求完税;更有心机阴沉的,反过来撺掇地方官有意挑唆乡民闹事,就可以理直气壮参劾张居正“专务聚敛,民不聊生”。如今各地书院里面隐约有了些这种言论,毕竟书院里的那些大儒师们,上与朝廷高官,下与能供养士子的士绅们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