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这次在广西任职,也因公事与凌云翼见过一两次面,都谈得很不愉快。凌云翼已然决心在两广全境开始清田,直接涉及王世贞布政使的职权。王世贞倒不是完全反对清田,他这几年一直在做亲民官,对土地兼并和流民的情况并非没有担忧,但他听说了张居正在全国推行清丈的目的是改行条鞭法,对条鞭法他却有极大的不满。他也曾经试图说服凌云翼,凌云翼虽然辩不服他,却道这是张居正铁了心要做的事,若是不想做,不如辞官回家。王世贞被这句话气到了,才上那道致仕的奏疏。内阁没有批,他便一直阳奉阴违,对所有两广总督府颁下的清田公文置之不理。凌云翼正为这件事伤脑筋,突然吏部要王世贞上京述职,另有任用,凌云翼甚喜,几乎是欢天喜地地送了程仪去南宁,祝他到京之后能得大用,鹏程万里。王世贞这一路上也不免思忖张居正把自己弄回京想做什么?思来想去,也不过觉得他会在京里寻一处闲职安置自己,但是从此低头不见抬头见,要看张居正在京里呼风唤雨,听官场上的趁炎附势之辈吹捧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索性辞了官回家清静。离京愈近,他辞官的心意愈切。到了京里,在驿馆住下,他先去吏部交了告身。张瀚接见他,听他问起这次回京的任命,笑道:“元美兄这次回京,可不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王世贞本来以为他会说这是张居正的意思,正不悦时,却听他又道:“这次让您回京述职,是太后亲颁的口谕,怕是近日宫里会宣召呢。所以您不如先在京中会一会亲友,歇息两日,等等消息吧。”
寿辰那日,张瀚是应邀进宫看戏的大臣之一,虽然李太后吩咐冯保时他并不在跟前,但也听说了由来,拉着王世贞说了好一会《一捧雪》。王世贞一路上满心想着新政的是非,琢磨如何能跟朝廷大员陈说利害,齐心反对。没料到来京之后,却被张瀚拉着说这些风花雪月,着实有些哭笑不得。他试探着提了两句清田的事,张瀚骤然变色,满脸的笑容都敛了下来,喝着茶顾左右而言他。王世贞在南京的时候,和张瀚倒也有过一些接触,倒不是不清楚他的性情,只是眼下见他掌着六部中最重的职权,却如此担不得事,着实失望,便不咸不淡地应酬了两句辞去。在吏部门口上轿之时,王安不长眼色地探头过来问:“老爷不去内阁吗?”
王世贞与他主仆半生,实是对他性情再熟悉不过,反问道:“谁让你问的?”
王安期艾了一会道:“方才瞧见游七过来,与他闲聊了几句……”王世贞甚是气闷,心想张居正若是想见自己,岂有不下帖子相邀的道理;若是不想见,又派心腹家人这会过吏部来做甚?偏生王安这没出息的,半点不领会自己的尴尬,见着熟人就上前攀扯。只是王安也年岁渐长,手脚脑筋都有些迟缓,王世贞到底怜他陪着自己四海漂泊,不好切责太过,只瞪了一眼道:“起轿,去绮风阁。”
前度王郎今又来。绮风阁和细君都显得有些陌生了,王世贞与他相见,执手唏嘘一番,又说起进宫出演的事。王世贞问道:“芙清如今在宫里处境如何?”
细君道:“虽说在冷衙门里面,但宫里的日子,好吃好住的,又能有什么不好?何况张阁部也一直在给他想法子。”
王世贞倒颇有些不信地“哦”了一声。细君道:“太后寿辰那日,武清伯夫人分明在太后面前举荐芙清,若不是张阁部拜托,她提到芙清做什么?”
王世贞这一听却更狐疑,他虽然人不在京中,到底官场上的消息,还是要比细君知道的更细密些,他也没有多说,只抿了口酒道:“他现在能出宫来吗?若是能递消息进去,就请他过来一会吧,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回京了,人世漂泊,未必还能有再见之日。”
“他现在出宫不太方便,我先尽力问问,只是……”细君试探道,“张阁部前一阵还经常来看戏,你们这次……真的没有约见?”
王世贞皱眉:“他如今雄心壮志,只待大展宏图,怎么倒还有空往你这里来?”
细君欲言又止,这时却有个伙计进来,在细君耳畔小声说了两句。细君苦笑,心想再没这般巧法,只好跟王世贞道:“张阁部与冯掌印来了,我失陪一会。”
王世贞冷笑了两声道:“没想到他还能这么有闲?这敢情好了,择日不如撞日,我借你这方宝地款待他二位吧。”
细君见他先前一幅不愿相见的貌样,本来已经打算把他们安排开,这会他又主动说要请客,一时也拿捏不准,但王世贞不等他再犹豫,已然骤地起身,大踏步往门口走去了。细君一时也无可奈何,只能小跑着追了上去。张居正与冯保这时正被门口侍候的小伙计引着往雅间里走,就见王世贞袍袖翻飞地冲来堵在他们面前。张居正愕然:“元美?当真是……巧遇。”
“巧遇?”
王世贞冷笑了一声,拱手,“即遇上了,不如请张阁部赏面共饮一杯?”
“这可不巧。”
冯保插言道,“今日原说好了是我给叔大做寿,你可不能抢我的东主——再说了,王先生远道而来,也该我们京里的人为你接风才是呀。”
王世贞心中默算了一下,脱口道:“这都六月初了,他的寿辰,不是过去好几日了?”
张居正见他还记得,不由默叹了口气道:“近来忙碌,拖了又拖,直到今晚方有闲暇。”
细君见他们虽然有点冷淡,但也不像是要反目的样子,松了口气试探道:“今日也是有缘,可算能聚一回,我让孩儿们给元美桌上加几道酒菜,寿宴接风宴一并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