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或许无以为继，眼下便什么也不做？天下无不死之人，便不必挣扎求生？”
冯保对王世贞没那些旧情，此时便比张居正反驳得更果决些，“便是正如王先生所言，条鞭法无法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见功于一时，若是大家齐心协力地维护，没准在座诸位的有生之年，都还是利大于弊呢？”
王世贞干笑了两声道：“冯掌印当真好一张利口，然而你们二人莫非从没想过条鞭法有一个极大的缺陷？”
冯保冷笑道：“原闻其详！”
“如今国中百姓用银、钱甚少，国中白银不甚足，又极易为大户掌控。从前便是粮价有什么波动，也不过只能粮商有用，民户交完田赋，余粮储存自食，若是需着衣，南方自养蚕，北方自产棉麻，亦不花银钱。便是需购买些农具杂物，无非是贵了不买罢了。改条鞭法之后，一但丰收之季粮价下跌，百姓辛苦一年，所售粮食无以完税，自家更无口粮可积，岂不是人祸更胜天灾？”
说到这处，冯保倒有些许心虚，银价涉及到万松烟进口白银的规划，正是他此前与张居正意见分歧的点。虽然王世贞绝计不会知道万松烟在其间的作用，但张居正会怎么想，却又不好说了。张居正沉吟道：“元美所言之事，我等早己筹谋过。官府建常平仓，正为此用。丰年收粮，歉年售粮，可令粮价不至于波动太多。便是依然有些折价，也远比里甲间轮流签派民户自备车马，运粮入库的劳顿轻微，更不提诸般大役征发民伕破家无数。我亦不敢自称新政十完十美，但凡事有利有弊，若能权衡下来利大于弊，便值得一做！”
王世贞苦笑道：“果然……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张居正断然道：“正是。”
王世贞压低声音道：“你如今所行之事，不见容于士林，你可想过身后的之事？”
张居正道：“眼前事已顾不得，谈何身后事？”
王世贞闭紧双眼，长叹一声：“罢了，即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之言尽于此，你我之情，亦就此而绝吧！”
他提壶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对王安喝道：“走。”
王安有些为难地看了张居正一眼，又眼着走得撞撞跌跌走远的王世贞，最后只是微微作了个揖，便转身追了上去。张居正微叹，走到窗口，看着他主仆二人出了绮风阁，王安拦了辆车，将王世贞扶上去。京城正是华灯初上之时，晚归车马熙熙攘攘，不一会，那辆毫不起眼的雇车便消失在人流之中。张居正能感觉到，自己和王世贞之间，自今以后，是真的不必再见了。冯保倒是稍稍松了口气，他实在不想再在这件事上面考验二人的关系了，现在他只希望能顺顺当当将海关改税银的事办下来，维持在两个人都勉强能接受的度上。冯保略轻松地道：“你如今是不是有些后悔让他回京里来面圣了？”
张居正想让王世贞回京里来，一来是希望他不要再留在广西妨碍凌云翼的清田；二来也是出自于缓和关系的私心，想给他安排一个清贵闲散的官职在京里休养。王世贞的文采原是极好的，馆选时未能入翰林院，多半还是当时严嵩对王家心怀不满。没有翰林资质，眼下想把王世贞弄进礼部是有点难处，但如果李太后属意的话，也不是完全不行。在礼部任职之后，再想办法挂文华阁的馆职，给皇帝授课，以后便是不能入内阁，也很容易在礼部或吏部当长官了。这原本是张居正想为王世贞谋划的路子，当然也需要有冯保的配合。冯保不乐意但也不想明着反对，张居正当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先前还想努力一把，现在也确实有点心灰意冷。王世贞不赞同他的新政，这原本没什么，但是不赞同新政，又留在京里，尤其去皇帝身边任职，就会严重干扰他。时间久了，再有多少旧情也经不起消磨，怕是最终两人不但要绝交，还要反目成仇。张居正苦笑：“我后悔了，我原本应该批了他的辞表的。”
冯保有点心疼，但还是继续说下去：“给他再派一个不甚好的外任，捉一点错处弹劾他，他多半受不了这磋磨，便会再次求去了。至于太后召见这件事……我来安排吧。”
张居正长叹一声道：“就这样吧。”
次日冯保捡了几本奏章去慈庆宫，进去的时候便听到隐约有丝弦之声传来，再多听了几句，便暗自叹了口气，正是《牡丹亭》的“游园”那一折。小内监进去为他通名，里面的乐声很快便安静下来，不一会小内监出来引他入内。冯保随口道：“太后这是召了人在唱曲儿？”
这小内监年岁虽然小，口风倒还甚紧，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笑道：“太后的内寝，小的哪里能进去，只在门口给姐姐们递话，并不知内面是何情形。”
冯保笑了笑，也没深究，进到内寝中，只见太后殿里并无旁人，下面却摆着几张案几，甚或还摆着一张琴。冯保给李太后行了礼，起身道：“方才太后听琴？”
李太后看了一眼琴几没收，稍有点尴尬道：“闲来无事，叫几个孩子弹曲听听。”
冯保嗔道：“太后成天教奴婢去与内阁打官司，倒累得奴婢许久没空好好坐下来练琴了，太后这里必是一具好琴，奴婢瞧着十分技痒呢，不如教奴婢来给太后奏一曲？”
李太后顾左右而言他：“你今日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冯保便将近日的几桩要政奏上，王世贞回京一事，他夹杂在其他事后面含糊地提了一句“广西布政使回京述职，内阁有意迁授郧阳巡抚。”
太后听完匆匆道：“这几桩事你都说得甚是明白，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吧。”
李太后平素为了显得自己关心政务，听完之后多少都要追问两句的，今日想来甚是惦记没唱完的戏，便只随口应下。此时侧殿似有几句私语之声，片刻后，一名宫女拂帘而出来到太后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