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要秀女们表演才艺,不过是借着由头让她们单独出来说几句话,看看她们的性情谈吐罢了。虽然他十分熟悉宫里的嫔妃的水平,但这些秀女们此时还是令他或多或少有些失望。大概因为万历皇帝是他亲手抚养长大的,他对皇帝的性情了解颇深。皇帝虽然谈不上天姿聪颖,但在严格的管教下,倒也能教什么就用心学什么。如今经史子集已然背得纯熟,接见大臣们时,也可以随口引经据典;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些,他虽然只专攻了书这一项,但其余“小道”的鉴赏水平不低。他自幼听着冯保的琴声长大,对琴曲的优劣极为敏锐,现在宫里琴师虽然多,但他除了冯保以外,都不太听得入耳。有一次皇帝跟冯保抱怨宫里的琴师技艺荒疏,冯保半开玩笑道:“乾清宫里分明摆着一个琴艺大高手,皇上何不请他在御前侍奉?”
皇帝撒娇:“朕就是让伴伴多陪陪朕,伴伴为何却要将朕推给旁人?”
冯保失笑。这个满眼企图的郑氏敢上来说自己“略通琴艺”,冯保不必听就觉得,她应该精心练习过。在这一群懵懂的少女们中间,郑氏当真太过亮眼,无法忽略。冯保一面走进偏厢,一面思索着该怎么处置她。皇帝有些心虚迎上前来:“伴伴。”
他眼神掠过冯保的身侧,向着那些翩然离去的少女瞥去。冯保故作不知,正色问道:“皇上今日功课做完没?”
皇帝忙道:“做完了做完了,今日天高气爽,朕在宫中闲坐,忽然想起从前嘉靖朝有些旧档存放在西苑,所以,所以一时兴起来瞧瞧。”
他明知冯保不会信,所以说到后来也有些气虚。冯保叹了口气,板起脸道:“皇上功课做完了,奴婢又正忙着,不如让司礼监将奏章拿去乾清宫给皇上批阅?”
皇帝对亲自打理朝政兴趣颇大,平时冯保要这样说,他还会挺乐意,不过这时只“嘿嘿”笑了两声道:“朕,朕有许多事尚不懂来龙去脉,要伴伴在一旁看着。”
皇帝的学业近来也遇到一些新的问题,从前文华阁侍读教他的无非是四书五经,他学了这几年,已然倒背如流。换了外面的士子,这时正该是开始学写八股文章的时候了,然而皇帝并不用下场考举人、进士,这八股文章学来也甚是无用。他又渐渐年长,有了许多自己的见解,不再愿意没完没了地背些老生常谈。现在他的课余作业比起几年前,就显得轻松太多。然而现在让他自己去批奏章,却并没有比刚嗣位的时候强到哪里去。前朝的帝师们,教授年幼的皇帝和太子,无不是只讲道德修养,几乎从不讲授实际的政治操作。只因儒生们对优秀皇帝的想象,至高至上的不过是严于律、虚心纳谏罢了,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想教出来一个精擅权术的皇帝。张居正在诸朝诸代的帝师里面,已然算得授课时结合实政,悉心教导了。但他能教的,多半也是某事应如何处置,而某事该如何处置,很多时候却是没法教的。刘台事件前前后后,皇帝虽然都在场,但各种利益的妥协交换,他都蒙在鼓中。他懂事后一直过着被众人呵护的日子,仁义道德的文章给他营造的华丽泡沫尚没破灭,而没有任何人,包括李太后和冯保,想去戳破。终有一日,他会发现这世上每件事的运作后面,都再庸俗不过,由钱财和权位的争夺构成。但这些事情,父母和臣子,不是那么方便跟他点透,只能等着他亲政以后主动咨问时再委婉地说出。现在皇帝跑到西苑来,摆明了是来偷瞧秀女的,冯保本可以板起脸指责他一番,说他有失体统,但从内心深处又难以深责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窥视自己将来的伴侣。冯保寻思了片刻,终于勉强道:“皇上要寻哪些旧档?奴婢给皇上带路。”
皇帝谢过冯保,不过冯保转身的时候,眼角余光见到他略失望地对着周诚吐了吐舌头。世宗晚年处置国事多在西苑,虽然他惰怠,但那些年正是南北两面战火延绵的时候,御前会议的纪录着实不少,万寿宫大火的时候烧了一些,但终究还保留了不少,此外还有历年的高官们应诏写的汗牛充栋的青诗,全都保存在洪应雷坛中。冯保带着皇帝到雷坛翻找旧档,看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道:“此处光线昏暗,不如皇上翻捡出来,带回乾清宫看好了。”
皇帝如蒙大赦,赶紧随便拿了几本,让周诚拿着。他知道冯保这是绝不会放任自己在宫里独自走动了,老老实实跟在冯保身后走出来他们走出雷坛的时候,就听得几声琴音传来,随着少女说笑之声,甚是活泼可喜。洪应雷坛是嘉靖皇帝当年修筑来向天祈福用的,坛基筑高了十二丈,远比其他宫苑高,所以站在这边,能俯瞰到大部分西苑的宫室,当中也包括了离得较近的玉熙宫。就见玉熙宫的庭院里,橙黄斑驳的枫梧间,影影绰绰地有秀女们走动玩耍。这时已是日头偏西,秀女们一天的学业结束,是难得的闲暇时间,有荡秋千的,有踢毽子的,有摘花观鱼的,更有一女架了一具瑶琴,在廊下挥指轻抚。琴音离得远了,极为飘缈,若有若无的几声,却愈发令人心痒痒地想专注着听。冯保听了好一会,方听出来是一支《竹枝曲》。皇帝呆站在那里,满面欣悦,几乎就想插翅飞过去一般。冯保用力咳嗽了两声,他才恹恹地走下去,心里自然是想了无数主意,要确保那会弹琴的郑氏女入选。冯保严防死守,亲自将皇帝送到西苑门口。今天皇帝偷溜出来,只坐了一乘四人抬的小轿,带着周诚在内,一共四个内侍。冯保看着又叹了口气,寻思着皇帝抓着周诚过来,多半是用他假传冯保的话,诓得锦衣卫开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