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那也没这么简单!”
普安长公主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她挥了挥手,屋内的奴仆婢女便都退了出去,只剩下她们姐妹二人。
“我也听从安西军镇回来的人说过,吐蕃人虽是蛮夷,但与突厥、铁勒却大相径庭:首先是兵甲坚利,不亚于中国;其次士卒体格健壮,朴实敢战,尚长枪而鄙弓弩;其三将帅多良材劲勇,纪律严明。这等劲敌岂可会被几句虚言吓倒?再说当初跟随你们夫妇逃到凉州的也就三四千帐部众吧?就算吐蕃人真的将牧地交还,你们回去后能够让吐谷浑人听命于你们吗?别到时候又要天子出兵保护你们!”“姐姐这话说的倒好似我们夫妇牵累了大唐似的!”
西平公主满脸怒色:“别忘了,当初我出嫁给吐谷浑本就是为了大唐,不然谁愿意去河湟那种鬼地方?咱们姐妹里真正受先帝宠爱的像高阳、襄城、长乐她们几个可都是嫁给功臣子弟,留在长安的,也就你我这种没人疼爱的才被嫁给蛮子,去蛮荒之地。说句实话,若是依照我的本心,巴不得和你现在一样永远留在长安,哪怕是凉州也好。我们夫妇回了河湟之地,大唐就多了一层屏障,要不然用不了几年,吐蕃人就会又多了一支精骑,到头来心烦的可不是我!”
普安长公主被西平公主这番夹枪带棒的话怼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原来当初唐太宗李世民儿女甚多,但他并不是对所有儿女秉持“一碗水端平”的态度,大体来说,李世民对长孙皇后所生的儿女表现出了皇家少有的温情,比如李治、李泰、李承乾、长乐公主、新城公主等人,而对其他的庶出子女相对来说就冷淡多了,而普安长公主和西平公主的待遇在庶出女儿中都算比较靠后的,都被当成了政治联姻的工具。普安长公主还好些,她这些年来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长安,西平公主就惨了,她比普安长公主要小一轮有余,可看起来反倒是普安长公主比她要年轻多了,显然这都要归功于西北的朔风飞沙。 正如西平公主所说的,她这般三番两次的要大唐出兵替她老公收回河湟的牧地和吐谷浑部众,可不是仅仅是为了他们夫妻俩。由于高原马匹矮小的关系,吐蕃人的骑兵战斗力一般,厉害的是坚忍悍勇的重甲步兵,所以每当吐蕃人击败某个游牧民族,就会将其纳入自己麾下,作为仆从军。如果大唐坐视不理的话,等到吐蕃将河湟当地的吐谷浑人收编完毕,其骑兵力量肯定会飞速增长,到头来倒霉的还是大唐自己。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这样吧!明日我要入宫向天子道贺,你到时就随我一起去,我们姐妹一同向天子说说如何?”
—————————————————————————— 次日下午,太极宫,甘露殿。 ““而今寡人的睡眠不比从前啰!”
李治打了个哈欠,一脸的困倦:“小时候便是与兄弟们通宵玩乐,次日依旧是精神抖擞,哪像现在,昨晚处理奏疏睡晚了点,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说话间,李治的眼皮有低垂了下来,似乎又要睡着了。
李治、普安长公主、西平公主三人坐在凉阁里,宫女们送上胡饼、酪浆、汤饼、羊汤、腌蒜、煮鸡蛋:“前两日有奏疏传来,河南大水,十余县夏粮绝收,寡人这膳食便从简了!”“陛下常怀父母之心,视百姓如赤子,小妹钦佩!”
普安长公主赶忙道。
“自家人就不必这么客气了!”李治笑道:“九妹、十七妹,你们也一起吃些吧!”
两位公主应了一声,普安长公主伸手拿起一枚鸡蛋,一边剥壳一边笑道:“陛下,小妹昨天夜里梦到先帝了,梦里迷迷糊糊的,醒后也想不起来都梦了些什么,只记得先帝非常高兴!”
“哦?”
李治饶有兴致的笑了起来:“是呀,当初先帝从高句丽退兵后,时常以此为憾,他若是地下有知,肯定高兴的很!”
“此番高句丽覆灭,大唐的东境就安靖了吧?”
西平公主按奈不住性子,插口道。
“倒也说不上安靖,不过确实少了许多事情!”李治捋了捋颔下的胡须,目光停留在了西平公主身上:“十七妹,你怎么说到这个?”
“十七妹也是先帝的女儿嘛,想到这个也不稀奇!”
普安长公主暗呼不好,他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哥哥虽然外表温厚,但内里却最是忌讳宗室插手朝政,他登基以来这些年,每隔两三年就都会爆出一两桩谋反案来,里面总会牵涉到几个天家子孙,其实哪有那么多不开眼的宗室要造反,说透了就是这位天子的鹰犬们周期性的消灭宗室中引来猜忌的优秀人才罢了。
“九妹,寡人是问十七妹,你不必替她回答!”李治的声音依旧如平日一般柔和,但普安长公主却觉得一股寒意直冲背脊,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九姐不必替我操心!”西平公主却是不怕:“陛下,我还是那件老事,眼下高句丽没了,大唐的东边可以腾出手来,啥时候可以出兵送我们夫妇回河湟。其实我也不是为了自家,说到底吐谷浑在我们夫妇手里,也是大唐的安西军镇的盾牌。不然这么拖延下去,吐蕃人要在河湟站稳脚跟了,那些吐谷浑人可就成了从大唐的鹰犬变成吐蕃人的前哨了!”
李治拿起一枚鸡蛋,轻轻敲了两下桌面,熟鸡蛋的外壳露出裂缝,他将蛋壳拨开,露出里面光洁的蛋白来。半响之后,他将剥好的鸡蛋放在桌面上:“九妹,看在先帝的份上,今日的事情寡人就算了。今后你要言行谨慎,为宗室典范!”
“是,是!”
普安长公主听李治这番话,如蒙大赦一般,赶忙敛衽下拜:“妾身从今往后一定闭门不出,潜心思过,不负陛下的苦心!”
李治点了点头:“你们两个都回去吧!”
普安长公主赶忙又磕了个头,这才扯着西平公主拜了两拜,退出殿外。出了甘露殿,她才吐出一口长气,对西平公主抱怨道:“十七妹,你这是何苦呢?在陛下面前这么说话,若非你我是女人,今日一百条命也没有了!”
“哼,你怕死我却不怕死!”
“这是怕不怕死的事情吗?”
普安长公主叹道:“算了,也是我考虑不周,不过方才陛下的话你也都听到了,这话是说给我听得,也是说给你听得,从今往后你我都要谨言慎行,不然高阳她们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
甘露殿内,李治坐在桌旁,方才那枚剥好的鸡蛋依旧放在桌上,一旁的羊汤上已经凝固了一层白色的油脂,都没有动,两旁的宫女内侍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也不敢上前收拾,只是鼻息凝神,唯恐发出一点声响,引来不测之祸。 其实李治并没有被西平公主所激怒,他方才的举动与其说是惩罚,更不如说是一种敲打。他很清楚西平公主说的是事实:吐谷浑以及其所在的甘青地区对吐蕃与唐两大帝国的博弈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之所以吐蕃王朝能够与大唐较量两百多年,几乎与大唐同始终,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吐蕃王朝的地理位置。 吐蕃王朝兴起的青藏高原是一个极其封闭的地理单元,它的西南面是喜马拉雅山脉,西北面是昆仑山脉和帕米尔高原,北面是唐古拉山,东面是横断山以及其余脉高黎贡山、怒山、云岭、玉龙雪山及与其平行的怒江、澜沧江、金沙江等一系列由东西走向逐渐转向南北走向的高山峡谷组成的藏东高原峡谷区。 不难看出,唐军无论是从关中平原、四川还是西域,想要进入青藏高原腹地都是极其困难的,但反过来说,吐蕃人向外投放军事力量的难度也很大,如果一定要说有一条比较便利的出路,那就是东北方向——先翻越唐古拉山与横断山的间隙河谷进入河湟谷地,征服了吐谷浑。 然后吐蕃人的选择就很多了:向西可以与唐军争夺西域,向东北方向可以切断河西走廊,联合草原上的突厥、回鹘人进攻唐的北庭,向东可以直接下陇直接进攻关中平原,唐帝国的腹心区域。所以吐谷浑及其所在的河湟谷地对于这场战争来说至关重要,如果让吐蕃人在河湟站稳了脚,那唐军就不得不三面设防,首尾不得相顾;而如果能够确保吐谷浑人在大唐的忠诚,那即便吐蕃人再强大,也只是边境小患。 当初唐太宗令李靖领兵击破吐谷浑,却将女儿嫁给吐谷浑人的乌地也拔勤豆可汗,生下的两个孩子也分别娶唐金城县主、金明县主,显然是希望通过世代联姻将吐谷浑人彻底的绑在大唐帝国的战车上,成为大唐忠实的马前卒。西平公主虽然方才言行无礼,但却不愧为是太宗皇帝的好女儿,将自己的一生心血都献给了大唐。 龙朔三年(公元663年),正当王文佐在百济痛打百济叛军和倭人联军的时候,吐蕃人出兵击败吐谷浑人,占据了河湟之地,西平公主夫妻带领数千帐百姓逃归大唐凉州(今甘肃武威),受到大唐的庇护,而剩下的吐谷浑部众流散四方。当时的李治由于正集中力量处置铁勒叛变和辽东的战事,也拿不出多少军队来。 只得一面派人送牛马器具送给逃归己方的妹妹妹婿,划出耕地草场让部众不要流散,一面派出使臣去吐蕃指责,令其退出河湟谷地,交还被吞并的部众。吐蕃人自然不会被大唐这点虚弱的指责吓倒,时间就在两边就在不断的嘴炮拉锯战中流逝。吐蕃人在专心的招募部众,布置移民,修筑堡垒,将其变成自己新的远征基地;而大唐则一边搜集情报,囤积粮食,训练军队,一边谋划消灭高句丽,准备最后“给你好看”。两边都认为现在还不是开战的时间,都在约束自己的部下,于是乎这五年反倒是当地最为安静的五年。 “西平说的不错,确实是应该给吐蕃人一点颜色看看的时候了!”李治站起身来,走到窗旁:“只是主将应该选谁呢?”
—————————————————————————————————————— 平壤。 “依照朝廷旨意,须得留一人为安东都护府都护,统辖高句丽故地!”
李绩沉声道,相比起几个月前,他苍老的惊人,原来还是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松弛的双颊看上去有些吓人,这个老人让王文佐想起了即将一根燃尽的蜡烛。
“英国公当真是时日无多了!”一旁传来薛仁贵的声音:“只怕是难以再入长安城了!”
王文佐有些无奈的偏过头去,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他这些天算是明白薛仁贵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说得好听点是心直口快,说的不好听就是说话不分场合。没错,李绩这些日子的确老的不成样子了,但身为部下,这般公然议论上司合适吗? “三郎,你觉得谁会做这个安东都护,是你,还是我,还是高都督?”
薛仁贵仿佛没有注意到王文佐的疏远,径直问道:“我觉得就是从我们三个里面挑,契苾何力虽然资格比我们老,但年纪也太大了,估计打完这仗也就回长安养老了。本来就是我和高都督争,不过这次三郎你的功劳太大,也有资格了!”
王文佐被薛仁贵这番絮絮叨叨弄得心烦意乱,他正想着如何让对方闭嘴,却听到李绩在上面说:“朝廷昨日有旨意道,令薛将军连夜返京,朝廷另有差遣!”
“末将遵旨!”
薛仁贵站起身来,王文佐一愣,他也没想到薛仁贵这么快就要回去。他正想着,突然说李绩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旁的李敬业赶忙叫来大夫,处置了半响也没止住咳嗽,只得先扶到旁边去歇息了。李绩一走,屋内的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有人对薛仁贵笑道:“薛将军,朝廷急召,定然是另有大用,恭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