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传出一阵惊叹声,与被唯物主义渗透到骨髓的现代人不同的是,在古代人的眼中,他们生活在一个充满神秘和巫术的世界,很多在现代人看来荒谬可笑的事情,古代人却深信不疑,这并不是因为古代人比现代人笨,而是各自的世界观截然不同,现代人出门踩到狗屎只会骂养狗人没有道德,让狗随地拉屎,而古代人会觉得自己触怒了神灵,应该向神灵祈祷献祭。
“大家应该都听说过琼琼杵尊和大国主神的故事:天照大御神的孙子琼琼杵尊降临苇原中国,企图与大国主争夺国家,却没有成功,天照大御神又派出建御雷神、天鸟舟神来到出云国的伊那佐小海滨,拔出十拳剑,问盘腿而座的大国主神,大国主神把责任推给两个儿子,事代主神与建御名方神,建御雷神一一降服二神,大国主神才将国家让给天照大御神。 但是在出云国还有一个传说,当初大国主神将苇原中国让给天孙之后,就登上船只飘然远去,临别前他留下预言,说将来自己的子孙将会重新驾船而来,从天照大御神的后裔手中夺回这片土地。”当迹见赤梼说到这里,人群中比较聪明一点的已经能够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们神色惊诧,嘴巴张大,脸上完全是不敢相信的神色,而那些反应比较迟钝的则听得津津有味,天孙降临,从出云国大国主神手中夺取国家的传说是每个倭人年幼时便听的滚瓜烂熟的故事,但大国主神临别前许下预言倒是听过的不多,不过这倒是很符合大国主一个战败而又不服气的神灵形象。 “我们都知道,天孙在从高天原降临苇原中国时,曾经得到天照大御神赐下的三种神器,并约定天孙及其后代将世世代代统治这里,在这片土地上无人可以战胜他们。 事实也是这样,千百年来,能够击败王族的只有王族自己,所有敢于挑战天孙一族统治的,无论是多么勇猛善战的豪杰,最后都被打败了。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左府殿从海外乘舟而来,领兵打败了中大兄皇子,而且他的容貌与大国主神的雕像一模一样,你们觉得这是为何呢?”
这一次,就算是最愚钝的人他听懂了迹见赤梼的意思,武士们惶恐的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新的依靠。古老的神话传说竟然在今日重现,自己这次竟然站在古老神灵的对立面,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吗? “三郎!”
乘舆上传来琦玉微弱的声音,王文佐赶忙走了过去,看到女王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我原先只知道你会统兵打仗,没想到还会编故事,就这么一会儿,听起来和真的一样!也罢,既然你说自己是大国主神的后裔,那我们的孩子就兼有天孙和大国主的血脉,自然有权统治这个国家。不过要想坐稳王位,只凭这个还不够,你把王族都诛灭了吧?”
“什么?”
王文佐愣住了,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诧的看着乘舆上的琦玉。
“你看你,三郎,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琦玉的脸上翻过一丝病态的嫣红,笑道:“比起人和人的战斗,神与神的战斗要残酷的多。如果当初天孙将大国主一族尽数杀掉,你还能说自己是大国主神的后裔吗?我们的孩子还小,你又不可能天天呆在这里,如果不将隐患尽数消灭,他是不可能活到成年的!”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但这么多世代传下来,天孙的子孙未免太多了吧?怎么可能都杀光呢?”
王文佐苦笑道。
“那也要把最近五代天皇的子孙全部杀光!”琦玉的态度出奇的坚定:“他们子孙众多,实力雄厚,你若是心慈手软,我们的孩子不要说登基为王,连活到成年也难。三郎,我知道你是一个善心人,但有时候好人做不得。你若是心里还念着我,念着这孩子,就乘着我还活着,在我面前发个誓,将崇峻、推古、舒明、皇极(齐明)、顺德这五任天皇的子孙兄弟尽数诛杀!”
王文佐看琦玉气息紊乱,眼神散乱,心知对方已经离死不远了,想起她过去与自己的诸般柔情蜜意,以及怀中的孩子,心中不由得一软,点了点头:“你放心,我定然如你所说,将这五代天皇子孙兄弟尽数族灭,为我们的孩子扫除后患。”
“好,好,好!”
琦玉闻言,目光中满是喜色:“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只要你能狠下心,这天底下就没有事情做不成的。这些人也真是糊涂,大国主神若有本事生下三郎你这样的后代,当初又怎么会败给天孙?不过这也是好事,三郎,乘着我还活着,快些让我们的孩子登基为王!”
王文佐原先对自己利用大国主神传说造势还有隐忧,毕竟琦玉自己也是天孙后裔,却没想到事到临头,琦玉不但不在意自己利用大国主神传说造势,甚至还让自己起誓将崇峻、推古、舒明、皇极(齐明)、顺德这五代天皇(实际上是六代,皇极和齐明这两代天皇是一个人,两次登基)的子孙兄弟尽数杀光。 俗话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依照周代的礼法,每隔五世便要分出一部分子孙,被分出的子孙便另立家庙,除去被分离出去的第一代人以外,后面的子子孙孙便没有祭祀先祖的权利,也被视为另外一家一姓。若是将崇峻、推古、舒明、皇极(齐明)、顺德这五代天皇的所有在世子孙后代尽数杀光,就等于王族只剩下她和王文佐的儿子一人,自然不用担心有人拿“天孙子孙”的名义起兵反抗。王文佐能走到今日,也不知道手上沾满了多少人的鲜血,但方才琦玉说自己心软,却是心服口服。 既然已经应允,王文佐也就不再犹豫,他抱起孩子走到白马旁,高声道:“大王已经传位彦良亲王,令吾为太政大臣,总摄朝政,辅佐新王。今日吾与汝等共为盟誓:从今往后,非王氏为王,天下共击之;非有登城斩首破军之功而为尺寸封者,天下共诛之!”
说罢,他突然拔出佩刀,一刀刺入旁边的白马脖子,受惊的白马突然挣扎嘶鸣起来,被一旁早有准备的曹文宗伸手按住动弹不得,他又用瓷碗凑到伤口旁接满马血,王文佐伸手沾了马血,涂满双唇:“若王某违背誓言,天地不容!”
迹见赤梼站在一旁,被眼前的一切吓得胆颤心惊,这时他突然觉得背后被人猛推了一把,踉跄的向前走了四五步,抬头一看却是曹文宗捧着装满马血的瓷碗。他福至心灵,连忙伸手沾满马血,涂抹自己的嘴唇,高声道:“从今往后,非王氏为王,天下共击之;非有登城斩首破军之功而为尺寸封者,天下共诛之!若我迹见赤梼有违背誓言者,天地不容!”
歃血盟誓之后,他便退到一旁,按刀而立,一副雄赳赳的样子。
“从今往后,非王氏为王,天下共击之;非有登城斩首破军之功而为尺寸封者,天下共诛之!难波平六若他日违背誓言,天地不容!”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场的武士歃血盟誓的愈来愈多,速度也越来越快。盟誓的内容有两条:前者是只有王氏(即王文佐的子孙)可以登基为王;而后者则是只有军功才能获得土地封赏,这两者实际上是一个交换,用军功封爵领地制度换取武士们对新王的效忠。毫无疑问,对于这些武士们来说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如果说一开始众人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其中的厉害,但随着歃血的进行,愈来愈多的武士们也领会了其中利弊,自然动作也快了起来。 “琦玉,你看,这些武士们已经歃血盟誓了,他们就是第一批支持我们孩子登基为王的人!”
王文佐跪在乘舆旁,指着正在争先歃血的武士们,柔声道。
“真好,只可惜我已经不能看到彦良长大,坐在宝座上的样子了!”琦玉的声音已经衰弱到比蚊虫也大不了多少了,很显然死亡已经距离她不远了。
看见琦玉的样子,王文佐忍不住抽泣起来,眼前的女人虽然心狠手辣,行事果决,但对自己却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就连性命都是为了生下自己的孩子而失去的,眼下她要永远离自己而去,叫他如何不悲伤? “三郎,你不要哭了,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琦玉的眼睛已经失去焦距,她竭力抬起指尖,王文佐赶忙将其按在自己的脸颊上,琦玉露出一丝笑容:“我死之后,你将我葬在四天王寺的佛塔下,与舍利子在一起,这样我就不用担心被那些恶灵侵害!”
“琦玉你放心,我一定按你说的做!”
“好,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突然,一阵微弱的痉挛穿过琦玉的身体,她的眼睛突然失去了最后一点亮光,死了。
—————————————————————————————— 长安、大明宫。 “这就是王文佐的上书,英公、许相都看过了,二位有什么想说的吗?”李治一边用金梳梳理自己的胡须,一边向坐在右手边的两位老者问道,太子李弘垂手站在李治的书案旁,恭谨侍立,就好像寻常家中陪伴长辈见客的晚辈。原来这两位老者便是李绩和许敬宗,李绩自然不必提了,历仕三朝,战功无数,是当时军方第一人;而许敬宗也是前朝老人,他最大的功劳是在李治废后立武氏为后这件事上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并随后与中书侍郎李义府遂诬告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瑷图谋不轨,逼杀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两个前朝老臣。
凭借这个大功,他青云直上,拜太子少师,同东西台三品,依旧监修国史。至此,许敬宗所受到的重用和待遇,当朝只有李绩可与之相比。由于敬宗年老,不能步行,李治甚至特令许敬宗与司空李勣每次入朝晋见那天各乘小马进禁门到内省,无需步行。 许敬宗的看了看李绩,只见其双目微闭,眼帘低垂,浓密的胡须垂到胸口一动不动,似乎全然没有听到天子方才的提问,显然对方根本不想第一个开口,他腹中不由得暗骂:“老狗,忒是难缠!”若是换了旁人,许敬宗也会如李绩这样装死。但问题是现在和自己在一起的是李绩,无论是资历、功绩还是官职,对方都远在自己之上,就算装死也轮不到自己来装死!
“陛下,老朽以为若是依照王文佐信中所言,其有功亦有过,甚是难断!”“嗯!那何为功?何为过?”
李治问道。
“功自然是诛杀扶余丰璋和安培比罗夫,这二人都是曾经出兵百济之贼首。王文佐斩二人魁首,自然是大功。还有他此番能让倭国向大唐称臣,亦是有功!”“那过呢?”
“他身为熊津都督府都督,未曾向朝廷请兵,便数次调兵前往倭国,参与倭国内战,这便是过!还有,处置刘仁愿之事已是铁案,他只不过为了刘仁愿有私恩于他,便向朝廷祈请宽纵,这有要挟朝廷之嫌呀!”
“许公!”
这次说话的却是太子,只见其神色激愤:“王文佐有倭国抚慰大使之官职,倭国内乱,他调兵平定,这有何过错?如果要等到朝廷旨意下了,事情早就成了定局。至于替刘仁愿求情之事,这正好说明他是个不忘旧恩之人,我觉得这应该奖赏!”
“弘儿,许公和英公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李治喝道:“我今日让你站在案旁是让你学习的,还不向许公道歉!”
许敬宗哪里敢让太子向自己道歉,赶忙起身避开太子李弘的躬身,心里暗自吃惊,原先听说太子很喜欢这王文佐,原以为不过是小孩子脾气,现在看来没有这么简单,方才自己说的话还是有些孟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