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当真是好人!”
阿克敦叹道。
“呵呵呵!”伊吉连博德笑道:“说实话,我一开始也没想到他能想出这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我原以为他要么拿你的脑袋来严明军纪,要么包庇了你收买人心,却没想到能让苦主家人亲口宽恕了你,这样两边都没有话说了!不过这样一来,你未来二十年都领不到军饷,倒是惨的很!”
“能保住脑袋就是万幸,哪里还管的了那么多!”
阿克敦叹道:“人也不能太不知足了!”
“你能这么想就好!”
伊吉连博德笑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沮丧,这次扣的也就是二十年普通士兵的军饷,你若是能立功升迁,薪饷自然也会涨上去,那扣了之后还会有剩下的!”
“嗯!”
阿克敦精神一振:“您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立功升迁的!”
伊吉连博德又安慰了阿克敦两句,才转身离开。他对王文佐这次的处置确实极为钦佩,与现代社会将法律神圣化、理论化、形而上学化的倾向不同的是,在古代社会对法律的态度其实是高度实用主义的,像王文佐这样随意解释法律,但能够让受害者得到经济赔偿的做法,不但不会被世人非议,反而会被认为是有智慧的行为。 —————————————————————————— 高句丽,平壤。 公元668年五月。 彗星的尾巴划过清晨的天空,好似紫红朝霞上的一道伤口,在平壤大城山石城上空汩汩流血。 高藏(高句丽王)独自屹立在阳台上,巨石垒砌而成的四壁上布满岁月留下的痕迹,当初他被泉盖苏文软禁在这里时,曾经因为这里的荒凉和破败而胆颤心惊,唯恐某天泉盖苏文会派人送来鸩酒或者锦带,但现在泉盖苏文已经被埋入地下,巨石压顶,而他却还活在人间,惴惴不安的看着天空。 高藏对于星象之术所知不多,但像这么璀璨明亮的彗星,他还是没有见过,更不要说这番血色情景了。他不禁怀疑脚下的这座古老石城是否见过这等景象,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毕竟它在自己出生之前许久就已经存在,自己死后亦会继续存在下去,如果它能开口说话就好了…… 真是荒唐呀!高藏双臂支撑着阳台扶手,粗糙的花岗岩石条磨砺着他的手指。早在先王时,权力就已经留在了泉盖苏文父子手中,自己明明不过是个傀儡,死也好,生也好,都不过在权臣的一念之间。像自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即便是马上要死,上天又为何要降下如此宏大的征兆?自己根本不配呀! 可是……可是……如今这颗彗星连白天都清晰可见,那个可怕的消息即将到来:国之将亡,社稷倾覆,再否认下去只是自欺欺人。但这一切究竟预示着什么呀?自己曾经日夜祈祷泉盖苏文早死,上天回应了自己的祈祷,夺去了泉盖苏文的性命,而与之同来的是更大的毁灭。自己将来来到地下,又有什么颜面见高句丽国的历代先王呢? “陛下!大莫离支和大将军都到了,他们在楼下等候!”
侍从的声音恭谨有礼,似乎不敢打扰高藏的思绪。他们这个时候来这里干什么?高藏转过身,背靠着阳台:“请他们稍候,容我先更衣!”
在婢女的帮助下,高藏换了外衣,沿着狭窄的楼梯向二楼走去,为了避免这位尊贵的囚犯逃走,泉盖苏文生前将高藏安置在大城山城最东边的一座高塔上,美名其曰王者必居高处,实际上确是因为这座高塔紧挨着悬崖,除了唯一的出口,便再无其他出路。 “臣拜见陛下!”
泉渊男建与泉渊男产兄弟二人看到高藏下楼,便一同起身行礼,自从泉盖苏文死后,泉渊男建继承了大莫离支,而泉渊男产则做了大将军,他们的外衣下换出铁甲叶的碰撞声,让高藏微微皱了皱眉。 “二位爱卿请起!”
高藏笑了笑,他虚托了一下右手:“今日二位怎么有空一起来寡人这里?有什么要事吗?”
“唐人出兵了,形势万分危急!所以我等想要请陛下还宫,主持朝政!”
泉渊男产大声道,他的城府比兄长要浅不少,所以第一个开了口。
“请寡人还宫主持朝政?”高藏的目光转向泉渊男建:“大莫离支,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否说的详细一些!”
“陛下!”
泉渊男建咳嗽了一声:“是这么回事!七天前,唐军走北路,绕过辽泽直抵我国之新城(今天抚顺一带),将其攻破。现在形势很混乱,具体唐军的下一步行动方向我方还不清楚!”
“新城这么快就陷落了?”
高藏也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会不会有什么差错?”
也难怪高藏如此怀疑,从隋算起,高句丽与中原王朝的战争已经打了近百年,双方能用的战略战术也都已经穷尽,以高句丽方为例,大概来说就是以辽河辽泽为依托,修建了一条长达近两千里的长城,然后在要害山地修建若干山城,逐次抵抗敌军的兵锋和锐气,然后待其兵力的动能耗尽,再派出军队予以反击,这一招能够奏效的前提就是高句丽的山城能够支撑足够长的时间,高句丽人也的确在守城方面颇有心得,无论是隋炀帝的三征辽东,还是李世民的围攻安市城,最后都在高句丽人的山城下饮恨而归。 “不会有错,南苏城和扶余城都派来了军使!”
泉渊男建道:“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新城陷落是确定无误的!”
“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高藏问道:“据寡人所知,新城的城池可是非常坚固的呀!”
“是呀!”
泉渊男建叹了口气:“所以臣下以为这是因为臣下的兄长的缘故,新城的守将过去与他的关系很好!”
“你的兄长的缘故?”
高藏微微一愣,旋即才想起来泉渊男建说的是泉盖苏文的长子泉渊男生,这个人几年前在平壤城下被唐军俘虏了,然后就一直没有了声息,却没想到这里跳出来了。
“陛下!”泉渊男建道:“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再坚固的城防,如果人心不稳,也是守不住的。家父死后,我们兄弟两人虽然分别继承了官位,但却没有足够的威望来压服国中豪杰。眼下唐人大举兴兵来伐,又有臣兄这等通晓国中情况的奸贼作为向导,形势万分危急。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请您回宫主持朝政,这样才能上下一心,抵抗唐人的入侵!”
说到这里,泉渊男建和泉渊男产都起身下跪,起身道:“臣恭请陛下回宫!”
听到这里,高藏才明白二人的用意,唐军的入侵导致高句丽内国内动荡,他们两人就想利用高藏正统大王的威望来压服内部的不稳,渡过眼前的难关。他思忖了片刻:“大莫离支、大将军,并非寡人推诿,只是自从先王在时,朝政便在令尊手中,先王死后,本王更是就被关在这里,除了正旦节日,也见不到一次群臣,现在就算让寡人回宫又有什么用?”
泉渊男产抬起头,眼睛里露出恶毒的光,他是泉盖苏文三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与两位兄长不同的是,当他懂事的时候,泉盖苏文就已经成为高句丽说一不二的统治者,高藏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任凭自己摆布的木偶,而现在这个木偶居然敢对自己的安排提出异议,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愤怒的事情?看来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让这家伙知道厉害。他正想起身,却被泉渊男建拉住了。 “陛下,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家父在世时确实对您有些不恭,但当时的情况您也知道,如果家父不能大权独揽,只怕平壤城早已化为废墟,您也被唐军当成俘虏送到长安了。眼下我们兄弟前来请您回宫理政确实是处于一片赤诚之心,您可以不在乎我们兄弟二人,但您能够不把高句丽王历代先王的宗庙放在心上吗?”
这该死的泉渊男建!高藏苦涩的想,确实正如他说的,他身为好大王的血脉后代,又怎么能把历代先王的宗庙都不管呢?如果自己置之不理,死后只怕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一阵懊恼。 “好吧!我可以随你们回宫,不过你们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高藏道。
“陛下请讲!”泉渊男建道
“待我回宫之后,宫中的侍卫和宫女人选必须由我来定,你们若是答应,我就听你们的回宫,否则我宁可留在这里等死!”“高家小儿!”
泉渊男产再也按奈不住胸中的怒气,跳了起来,拔出佩剑高藏的咽喉:“性命操于我兄弟之手,还敢胡言乱语!”
“三弟!”
泉渊男建赶忙起身,一把抓住泉渊男产的胳膊,将佩剑夺了下来:“陛下乃是我等之君,岂可无礼?”
“君,狗脚君!”
泉渊男产怒骂道,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也不管自己的佩剑,转身便出塔去了。泉渊男建尴尬的将弟弟的佩剑递给一旁的侍从,向高藏赔笑道:“臣弟鲁莽无礼,还请陛下见谅!过两日臣再让他向陛下负荆请罪!”
“无妨,大将军一向如此,寡人早就习惯了!”
高藏笑道:“回宫之事不如待大莫离支回去和大将军商议商议再提,如何?”
泉渊男建也知道今日已经不可能再说下去了,只得向高藏拱了拱手,便快步出去了。高藏走到窗旁,看着泉渊男建快步追赶着泉渊男产,心中不由得一阵畅快,大笑道:“君,狗脚君!骂得好,泉盖苏文,你在地下也想不到能有今天吧?”
“三弟,三弟,你站住,站住!”
泉渊男建一边快跑,一边高声叫喊,前头的泉渊男产却好似根本没有听到泉渊男建的叫喊,只是闷头疾走。泉渊男建好不容易才追上,一把抓住泉渊男产的胳膊:“你这是何必呢?今日来之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给大王几分脸面,好劝他回宫!”
“给他脸面,那也得懂得要脸!”
泉渊男产怒道:“你也看到他今日的样子了,分明是逮住咱们不放了,他现在是一介囚徒就这样子,要是回宫之后那还不翻了天?”
“哎!”
泉渊男建叹了口气:“三弟,大王岂是也就是肚里有气,说些气话而已。你也看到了这石塔是个怎么样子,他被关了这么久,肯定心里有气呀!你就让他一点,劝他回去渡过眼前的难关不就行了?”
“二哥,这可不是有气的事情!”
泉渊男产道:“刚才他说的那些话你可都是听到了,你请他回宫,他怎么说的?要把宫中侍卫宫女都换人,那谁还能控制的住他?不管怎么说他可是名正言顺的大王,别到时候你我脑袋落地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个不至于吧?”
泉渊男建苦笑道:“大王被囚禁了这么久,身边也没什么心腹之人吧?再说眼下唐军压境,他把咱俩弄死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可是高句丽的大王呀!”
“他现在没有,将来呢?别忘了宗室可有的是人!你觉得唐军压境,大家应该和衷共济渡过难关,人家可未必这么想。说不定人家想着先弄死咱们兄弟,唐军打进来最多也就去长安当寓公也不一定!”
“这——”泉渊男建这一次被弟弟怼的说不出话来,正如泉渊男建所说的,以大唐过去灭国的通常做法,亡国王室的待遇其实还不错,虽然献俘仪式有些屈辱,但仪式结束之后一般都会被授予官职,赏赐宅邸,在长安当寓公,下一代一般就能融入大唐的统治阶级。对高藏来说比起被关在石塔里当囚犯,很可能去长安当寓公要有吸引力的多。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泉渊男建叹了口气:“咱俩没有阿爹的威望,大哥又在唐军那边招诱,没有大王的威望,根本没法稳定局面,更不要说抵抗唐军的进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