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之后,荒野的天空一会儿变得阴沉如晦,一会又是晴空万里。昨天还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草原,现在已经变的一片肃杀,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味道。 图拉河畔一战,喀尔喀蒙古骑兵战死了四千多人。由于大部分人和战马都倒在了北海军阵地外一千米以内的位置,乍一眼看去,场面真可谓尸山血海。驻扎在昭莫多的土谢图汗部和车臣汗部的余部全都被吓破了胆,他们再也不敢继续在此停留,而是立刻开始收拾营帐,准备向南前往千里之外的赛尔乌苏台站。 绿色的野草和随风摇曳的野花从中,触目可见都是倒伏着的人和战马的尸体,流淌在在草丛间红色的血液已经变得干涸而黑紫。被成百上千发炮弹炸出的弹坑密密麻麻,犹如一张张沉默的大口,只不过在大口的四周满是残肢断骸。 天空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出现了大片黑褐色的秃鹫,它们发出尖锐的叫声,似乎是欢庆一场盛宴。对这些巨型猛禽来说,血液和尸体才是最美味的食物;它们从不关心人类的生与死,也不关心为什么而死。这些秃鹫瞅准时机,三五成群的从空中盘旋而下,落在遍布着人类和战马尸体的草原上,伺机叼上一口,随后又在搜寻幸存者的北海军士兵的驱赶中一哄而散,之后周而复始。 7月22日,库伦方面派出的代表来到了库依台北海军前线指挥部,向范统和刘胜二人转达了堪布诺门汗洛布桑达尔嘉和商卓特巴达姆查喇布嘉的请求。 刘胜这次露面了,他大马金刀的坐在帐篷里,目视头戴巴森帽、身披袈裟的章齐布尔多济跟着一名参谋走进了帐内。那年轻参谋向章齐布尔多济介绍道:“这位就是我们北海军东线部队刘总指挥。”
一直躬着身子的章齐布尔多济闻言连忙向刘、范二人合掌行礼,不过当他习惯了帐篷内的光线,看清刘胜的样子后顿时就是一怔,心说这位的身材实在异于常人,坐在哪简直如魔神降世;和他相比,一旁那位见过的“范委员”简直就成了个胖小子。 “我叫刘胜,法师请坐吧。”
刘胜抬手,示意章齐布尔多济坐到桌子的对面。 “贫僧受诺门堪布汗之托,特来向二位将军转达他老人家的意思......”章齐布尔多济随即转达了洛布桑达尔嘉的那套说辞。 “法师,进城谈我看就不必了!”
刘胜不动声色的听完,微微摇头道:“之前给你们的十条公约中,我方已经充分考虑到了你们的特殊情况,也承诺了各种制度维持原状。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站到我们一边,也就是反清,在你们答应并签署协议前,我本人并不觉得还有继续谈的必要。”
章齐布尔多济闻言点点头,一脸平静道:“将军此言,贫僧代表大喇嘛座下数万信众表示感谢。可是好叫将军知晓,大活佛目前并不在喀尔喀,而是去了热河。不管是堪布诺门汗还是商卓特巴都只是代行管理,不能也不敢替大活佛做主。”
“既然这样,那咱们还有继续谈的必要吗?请您回去转告堪布诺门汗,明天一早,北海军就会进城。不过放心,我们对各家寺院的庙产没有兴趣,只要僧众安守本分,好好做一个出家人该做的事,我们是不会派兵进入寺院的。”
章齐布尔多济沉默了片刻,又道:“好吧。贫僧回去定当转告。还有件事,希望贵军能够允许。”
“请讲。”
“眼下库伦城内各寺僧众甚多,而且粮食交易也断了。大喇嘛的意思是,想把一部分僧众和信众分散到庆宁寺和库苏古尔湖的封地去。”
想跑?刘胜摇头拒绝道:“这事不行,眼下我军四处攻伐,你们无法保证僧侣和牧民里是不是有满清的探子,这个风险你们担不起!”
范统突然话锋一转,向章齐布尔多济问道:“请问你们以前的粮食都是跟谁买的?”
章齐布尔多济道:“库伦买卖城的晋商,之前松大人,哦,就是朝廷委任的办事大臣,他让所有的晋商全部撤离了库伦,一个不留。如今商路也断了,且不说粮食棉花都远不过来,就连茶叶也没货了。我等出家人苦修惯了,倒还没什么,可怜城中近万百姓......唉!”
刘胜嘴角微微一撇,心说你就装吧!就你们这些上层喇嘛,一个个小日子过的堪比王爷台吉,饿着谁也不会饿着你们。 要知道仅在土谢图汗部境内,水草最好的游牧地都是归属于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而在唐努乌梁海地区的库苏古尔湖地区,哲布尊丹巴更是将27万多平方公里的草场划为己有。至于北部的庆宁寺周边更是拥有十几万平方公里的草场。 给这些上层喇嘛僧侣放牧的牧民被称为“黑徒”,所有被放牧牲畜的自然繁殖和大部分畜产品全部归属呼图克图、活佛或是寺院的大喇嘛,而黑徒们只能依靠牲畜的乳汁和绒毛来维持生计,十分艰难。除此之外,来自己喀尔喀蒙古各阶层的供奉收入占了寺院收入的大头。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普通牧民,每年都会有大量的牲畜、人口、粮食、土地和金银财宝源源不断的流入大喇嘛们的腰包。 堆金裹银的殿宇一座又一座的立起,可上层喇嘛们依然不满足,他们还控制了盐路,甚至还拿银子和茶砖私下放起了高利贷。过着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你还好意思说粮食不够吃? 不过章齐布尔多济的算盘显然打错了,北海镇眼下最不缺的就是粮食;而且只要驿道保持通畅,多少东西都能从北面运过来。最不济,还有赵新呢不是。 范统故意皱了皱眉头,然后摆出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道:“晋商走了没什么,有我们北海军在,买卖照样开。粮食、茶砖、锅碗瓢盆乃至一针一线,要什么有什么。牧民没饭吃,那我们就施粥!”
章齐布尔多济面露笑意,双手合十赞叹道:“两位将军真乃菩萨心肠!既然如此,贫僧就替城中上万百姓谢过了!”
黄昏时分,当多尼尔喇嘛达姆查喇布嘉和洛布桑达尔嘉这两位统管库伦城的大喇嘛听完章齐布尔多济的回禀,前者面露笑意,而后者则是默然不语。 此时一名喇嘛语带讥讽道:“要什么有什么?呵呵,口气真大啊!我就不信,他们能比晋商还厉害?”
“就是!眼下茶路都断了,我就不信他们能有多少茶砖!库伦城是什么地方,我敢说,就算是上千箱上万箱也不过是打个水花的事!”
“慎言!诸位,那北海军个个如狼似虎,真要惹恼了他们,恐怕会招致灾祸!”
“灾祸?他们之前的‘十条公约’不是说要保护寺庙,照常供职吗?我就不信,他们敢自食其言!大活佛到时只要发一句话,手段多着呢。”
“急什么,朝廷肯定会发大兵围剿,我等只需安坐泰山,等着看好戏吧。”
一众上层僧侣七嘴八舌,越说声音越大,弄的佛堂里乱哄哄的,简直都成了菜市场。多尼尔喇嘛达姆查喇布嘉拿起放在桌案上的檀木棒在铜钵上敲了一下。 “嗡~~~~~” 所有人这才停了下来,目视大喇嘛,等着对方表态。 达姆查喇布嘉轻咳了几声,沉声道:“库伦城是圣地,尔等不要胡来。去通知各处的格斯贵喇嘛,从明日开始,所有僧众都不要外出,静观其变。”
7月23日清晨,天空中下起了小雨。上午8点,在一面北海军军旗的引领下,一千两百名全副武装的北海军骑兵分成几路,沿着狭窄的街道走进了库伦城。 之前说过,库伦城说是城,其实就是个河岸上大居住区,各处都是用木板搭成的栅墙予以分割。栅墙之间的街道很窄,仅容四匹马通行。坑洼不平的街道上,除了偶尔可见的转经筒,一个行人都没有。那些经历了雨打风吹的木栅墙已经变成了灰褐色,本地的牧民都躲在栅墙内脏兮兮的蒙古包里,透过缝隙探查着外面的动静。 按照向导的指引,两个连的骑兵分别进入了满清衙署所在都市库伦和原本商户林立的买卖城,至于寺院库伦则是大门紧闭。在丹巴达尔吉寺门前的空场上,几个年老的牧民嘴里念念有词,冲着寺院的大门磕着长头。即便是身后响起密集的马蹄声,也无法打断他们的虔诚。 上午9点,从库依台赶来的刘胜和范统在一众骑兵的护卫下,策马来到了库伦办事大臣的衙署门前。两人走进签押房所在的院子里,环顾着四周那些色彩斑斓的建筑,即便是刘胜也不由升起了一份怀古幽思的感慨。 范统喃喃道:“这回说什么也丢不了吧。”
与此同时,消失了七八天的赵新也悄然回到了北海镇。 他一回来,就先去医院找了刘思婷,跟对方说了下老尤的情况。刘大主任这才放下心来,然后便跟赵新说起了洪大夫的事。 “我说,我们家那位你打算什么时候让他回来?丫丫天天喊着想爸爸,再这么下去,干脆我也带着孩子去南边吧。”
赵新一听忙道:“别介啊!您家洪大夫现在那是威名传遍东南亚,人称‘扁鹊再世’。”
“赵新,我可是听说了,安南那个什么王为了感激邓飞他们帮着他复国,可是送了不少美女给他们三个!”
赵新眨巴眨巴眼,一脸糊涂状的道:“咦?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啊!明天我发个电报好好问问。”
“嘿~~跟我装傻不是?”
刘思婷一脸怨妇状,她和洪涛已经分别半年多了,真怕对方哪天再带个人回来,到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看到刘思婷真有些生气了,赵新忙道:“别急别急,明天我先发电报问问情况。要是没什么事,过些天我先把洪大夫带回来。”
“这可是你说的啊!”
赵新在刘大主任那犹如小刀割肉般的目光下,屁股尿流的离开了医院,等他一路打着招呼走到家门口,已经听说他回来的阿妙正在门口等着他。有日子没见,阿妙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脑袋已经可以顶到赵新的下巴上了。 “哟?梳辫子了?”
“好看吗?”
阿妙在赵新眼前转了一圈,笑靥如花。顿时就让他这些天因来回奔波而积蓄的烦躁一扫而光。 “好看。”
“事情办完了?”
“办完了。”
“王姑娘之前来过,我给应付过去了。”
两人说话心照不宣,都知道对方什么意思。 之后的程序一如往常,哄老婆、哄阿妙、哄儿子,处理公务,找人谈话,顺便撸猫。这一年来,赵新基本上每隔两周都会回来一趟。等一家人吃过晚饭,沈璇把儿子交给阿妙,异乎寻常的说要跟赵新商量点事。于是等阿妙抱着沫沫去了别的屋子,夫妻两人进行了如下对话。 “我说,那几个你有什么打算?”
“哪几个?”
“别装了,要我帮你数数吗?阿妙、那位王姑娘、唐......” “好好的说这个干嘛?”
“这么些年,我也想明白了。人家为你守身如玉,总得给个交待。”
实际上,沈璇今天这话也是想了好久才鼓足勇气说的。沈敬丹和吴氏已经专门就这事找她谈了好几次,主要就是从赵新的子息上考虑的。对古人而言,像赵新这样的地位,一个孩子根本不行,生他十几个二十几个,子孙满堂才是王道。 两口子成亲这些年,今天终于坐下来直面这个问题。 “这事吧,关键是不让纳妾的法律是我定的......” “你跟别人不一样。而且你们赵家到你这代就你一个,必须得开枝散叶。”
沈璇虽然下了决心,可毕竟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让她还是有些别扭。于是她补充道:“我就一个条件,” “你说。”
赵新搂着妻子的纤腰,心里一阵阵的发虚。 “除了阿妙,其他人不能跟我住一起。北海镇地方这么大,你把她们安排到别处去,我眼不见心不烦。”
赵新听完点了点头,于是这次谈话就此打住。沈璇说完便偎依在丈夫身边,久久不说话,眼眶里泛着晶莹。 赵新见状,低声在妻子耳边说了几句,弄的沈璇面色泛红,最终噗嗤一笑,转过头看着赵新轻声道:“你啊......” 之后两口子久别胜于新婚,闺房之事自是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