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要开科举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从布告贴出之日起,仅过了七八天,连满清治下的莱阳、栖霞、登州府三地都听说了。 今年是乾隆五十八年,干支癸丑。根据满清的科举制度,逢子、午、卯、酉的年份才会开设乡试,但问题是去年的乡试刚刚结束,眼瞅着再有一个月,京城的会试就要开始了。 北海镇科举的消息虽然放出来了,可城内和十里八乡的秀才们都不敢掺和,只是观望,毕竟满清还没倒台呢。 要说清代的秀才在乡土社会中可以说是占据了最高的地位,乡间政令和德化的传播主要就是依靠他们。这主要是因为进士都去外地做官了,举人居乡的也不多;有的当县丞,有的当教谕,还有的就是给官员当幕僚,最不济也能当个书院的教授。平常要是走在乡间看到有戴着金圆顶子的人,多是秀才,老百姓对他的尊称只有“先生”二字,连姓都不敢叫。 然而对于那些在“文童试”中被斩落的童生们来说,北海镇的消息无疑于让他们多了一个选择,尤其让那些贫苦的童生怦然心动。 要知道清代“文童试”的通过率极低,全国平均下来仅有百分之一,比举人的会试都低。后世的高考录取率与之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历史上那位著名的“上帝之子”洪某人,15岁就通过了县试,之后四次参加府试均名落孙山,以至于受到沉重打击,走上了造反的不归路。不过对某些超级学霸来说,少年登第也非难事,比如12岁就考取秀才的袁枚、梁启超和蔡锷。 有清一代,官方一直严格限制各地“文童试”录取生员的数额,所以这年月能考中秀才的,属于绝对的幸运儿;过了便是一步登天,立下了将来做土豪劣绅的基础。只要不瞎折腾,绝对没有“穷秀才”一说。 明清治下,每个县的秀才都有定额,大县三四十名,中县二十余名,小县十余名。如果某地学风浓厚,应考的童生多,难度就大;反之就容易。比如文教荟萃的安徽桐城,每科参加“文童试”的多达三四千人,录取名额仅二十五个,五六十岁通不过“县试”的人比比皆是。 登州府因为海贸发达的缘故,自来文教兴盛,单是乾隆二十七年考取的举人就有275名,在整个山东名列第三,所以“文童试”的录取比例连1%都不到。 假使某人没有考过童生,即便读了海量的书,也只能叫白丁;如果此人自学成才成了经学家,可以称为“处士某某”。 对于海量的“童生”群体来说,他们虽然还不属于士绅阶层,但也是一种阶层,否则为什么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呢? 这类人如果有了诉讼,到了堂上,虽然也会跟平民一样跪着回话,但县官问话时都会比较客气;若是五六十岁的老童生,只要不是大案,或是只作为证人,县官可以令其站起来回话,已经是极大的体面了。如果只是平民,无论多大年纪,县令也不能让其站着回话;因为这是体制问题,县令也不能违制。 宁海州,州城。 郭玉穿着一身北海军墨绿色军服,扎着条武装带,腰里别着铁尺,急匆匆的走在大街上。两旁的店家也好,摊贩也好,看见他没有不点头哈腰的,一个个俱是笑脸相迎。 “郭老爷,进来坐坐,喝口茶歇歇脚。咱这街面上的事啊,都指望恁了。”
“郭捕头,这身新官衣看着可真神气!”
“哎哟,是玉哥儿啊!今儿早上刚宰的大肥猪,给恁留了二斤上好的五花。瞅瞅这膘,足有三指厚!”
“郭捕头,铺子里刚进了些山货,小人都给恁留出来了,拿回去给老太爷炖鸡泡酒,大补!”
看着满街都是擎着给自己上贡的,郭玉心里既得意又烦躁,理也不理,只是摆着手,脚下不停。 自打吃上军管会的公粮,郭玉家每天登门送礼巴结的、请托谋差事的、甚至还有说媒拉纤送闺女当老婆乃至小妾的一大堆,搞的家里跟开了集市一般。然而军管会的人说了,过些日子治安警总署的人就会到,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弄出纰漏。 走到城隍庙附近,向东转到一个小巷子里,郭玉便来到要找之人的家门口,谁知隔着门就听见里面正在吵架。 只听一老者道:“嫩每日在外代人写书信,总能赚个几十文钱,买了猪头肉、飘汤烧饼,只顾着自己嗓子眼儿快活,一个钱也不拿了来家,难道嫩的老婆孩子要我替你养着?总归是我女儿,倒也罢了。嫩跟张屠户赊了猪头肉不给钱,人家隔三差五便来问我要,哪里来的晦气!”
此时就听另一人道:“老爹,假使这猪头肉是您老人家自己吃了,总得还钱才是。”
“放屁!我若吃了,我自然要还。可这都是嫩吃的!”
“前些天送过去的那一大碗箍扎儿(饺子),您吃的可还满意?”
“怎说?”
“那馅儿就是用猪头肉和的。”
“混账!”
“老爹,我也没有甚么混账处,这猪头肉既然您都吃了,钱自然要归您还。”
郭玉捂着嘴偷乐了几下,正要上前拍门,就听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穿着件打了补丁的棉布袍,头戴一顶旧毡帽,哧溜一下就跑到了巷子里;在他身后,一老者抄着把笤帚离他还有五六步远。 “德元哥,你们这是......”郭玉一看,这人正是自己要找的林起宗,再看他身后那人,则是林起宗的老丈人李老汉。 “玉哥儿?”
林起宗见到救兵,急忙一个闪身站到了郭玉身后。 李老汉气的颤呵呵,站在门口用笤帚指着女婿道:“玉哥儿,嫩评评理,我就说他两句,居然拿这些混账话来答应我,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岂不可恨!”
林起宗辩解道:“老爹,我一不吃酒,二不赌钱,三不去青楼,每日只想弄点好的来吃补补脑。”
李老汉骂道:“猪脑!嫩放着老婆孩子不养,只是累我,我那里累得起!一连考了四科,屁都考不上,还不知道挣钱养家,我女儿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老爹,你不喜女儿给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罢了。”
“该死!我女儿退了她以后怎么办?”
“听凭老爹再嫁一个女婿罢了。”
李老汉大怒道:“瘟奴!除非是嫩死了,或是做了和尚,这事才行得!”
林起宗道:“死是一时死不来,做和尚更不可能,我还要继续考。”
李老汉气愤的道:“老子没钱供,嫩明日就去做和尚!”
郭玉听两人说的都是“门头上挂席子--不象话”,急忙劝道:“李老丈,恁消消气,我今日来找德元哥是有桩好事。”
“有甚好事?”
李老汉怒气未消,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里的笤帚也不撒手。 此时周边街坊已有出来看热闹的,郭玉道:“呃......不如进去再说?”
李老汉这才注意到郭玉身上的“官服”,不由脸上一红,忙请他进来,再看向后面一脸吊儿郎当的女婿,狠狠瞪了一眼。 林起宗,字德元,宁海州本地人,6岁开蒙,17岁就过了县试,偏偏府试那一关考了几次都没过。他父亲只是一个裁缝,能供他读书已是不易。到了22岁的时候,父亲去世,按制守孝三年,不能参加科举;27岁母亲去世,又是三年,一不留神就蹉跎到了三十多。 郭玉的母亲跟林起宗过世的母亲是打小的“手帕交”,所以两人自小就熟的很。林起宗父母去世的时候,郭家又出钱又出力,帮衬了不少。如今有了好事,郭玉便想着过来问一声。 林起宗靠着一笔好字,平日给人代写书信。这点钱养家糊口是够了,但要参加科举肯定没戏;清代的童生试是三年两场,一为岁试,一为科试,每次参加都得跑一趟登州府,再怎么省也得合八九两银子。再者这货又是个贪嘴的,隔些日子就会弄点好的吃一顿,美其名曰“补脑”。 郭玉进院后,那边林起宗的老婆擦干泪水,从正房西屋里走出来见了礼。林起宗虽说是个童生,但毕竟不是秀才,家里没那么多规矩。郭玉等端来茶水,喝了两口,便对林起宗说起了军管会通知科举的事。 林起宗沉默了半晌,面露为难的道:“玉哥儿,这事我头些天就听说了,虽说告示上写了可以免费坐船,免费吃住,可毕竟是要出海啊!这跟去登州府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了?”
“府城离州城虽说有二百余里,可那是走陆路,众人结伴而行,不过腿脚累点,毫无危险。可去北海镇要走海路,中间还隔着个朝鲜,怕不得有数千里之遥,万一半路遇到风浪,性命都难保。”
郭玉听了这话微微一笑,摆出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德元哥,你怕是没有见过新朝的大铁船吧?”
林起宗摇了摇头,去年北海镇的船虽然来过龙门港,可都是些机帆船,雷神号去了欧洲,惊雷号也都是去东南亚和南亚。头些年惊雷号倒是来过荣成,不过荣成离宁海州有二百六十多里,对很多老百姓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距离。 郭玉于是便将自己从军管会听来的关于大铁船的事讲了一遍,林起宗听的聚精会神,连东屋里坐着生闷气的李老汉也被吸引了过来。 “不如这样好了,德元哥你下午拿着户籍卡先去军管会报名,过几日大铁船要来龙门港,李主任让我跟着去接人。我明日跟他老人家打声招呼,带上你一起去见识一下,看到了你也就放心了。”
户籍卡是四县军管会在完成上门登记后发放的,大小跟郭玉的员工卡一样,只不过没有照片,上面登记了门牌号码和年龄、姓名、户主信息等,算是临时性的户口本,目前与满清官府核发的保甲门牌凭证一起使用。而郭玉所说的“李主任”便是军管会的负责人李弼,是曹贵福的直接汇报对象,差不多每两天都要开一次会见一面。 “这......” 郭玉趁热打铁道:“德元哥,恁字写的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满清朝廷蹦跶不了几年了,恁要还是想着考那边的功名,我劝你还是别做此想。”
林起宗还在犹豫不决,李老汉抢先开口道:“玉哥儿,新朝官府真的不收钱?”
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明清时代的科举考试别看在表面上向所有人开放,实际上它本身是有金钱门槛的。之前说诸城刘氏在明代经过了一百多年的积累,直到天启年才有子弟踏入“诸生”的门槛,主要就是培养一个读书人的成本实在太高。 且不说自幼开蒙上私塾拜师的开销,每参加一次童试至少要花费数两白银,那些住在乡下的花销更大,其中包括了交通、食宿、试卷、担保、学杂费和陋规。若是过了县试去参加府试和院试还要更多,另外考取了秀才要给本县教谕一笔“学师印仪”,酬谢塾师和担保人又是一笔,还要购买或者租借礼服参加“送学仪”,拢共算下来得要一二百两白银。 “不收。连试卷费都没有。听李主任说,每个去的人还会发一笔津贴费。”
“津贴?有多少?”
翁婿俩几乎同时问了出来。 郭玉心中好笑,道:“十块银元。”
李老汉眼睛瞪的溜圆,赶忙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女婿的后背,林起宗忙道:“我吃过午饭便去!”
郭玉随后谢绝了翁婿俩在家吃饭的邀请,只说还有事。他心说你家猪头肉的帐还没捋清呢,自己也别掺和了。 林起宗和李老汉知道郭玉如今跟以前不一样了,人家能来说一声,就是情分,于是千恩万谢的一直把他送到了巷子口。 等出了林家所在的巷子,郭玉转过十字街,路过一家名叫“凤鸣院”的青楼时,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张鸨儿突然从门洞里走了出来,伸手拦住了他。 这位说是老鸨,其实也就刚二十来岁。她走到郭玉跟前,毫不见外的将对方有点卷边的领子给抹平整,上下打量了一下道:“啧啧,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玉哥儿穿上这一身,比那些老爷都气派。”
郭玉急忙向后退了半步,口中道:“嘿,干啥呢,别乱摸!”
“小没良心的,这才多久啊,嫩就把我给忘了。”
张鸨儿一边说着,一边又凑上来道:“要奴家说,玉哥儿就是不知道心疼自个儿,这么冷的天儿,不会找个铺子喝杯热茶歇歇脚?走,跟奴家屋去,让奴家好好疼疼嫩。”
这女人说着就要拉胳膊,郭玉一边挣脱一边道:“张鸨儿,别跟俺来这套,嫩必是有事求俺。要不然,搁以前恁绝不会跟俺奴来奴去的。”
女人啐了一口,语带娇羞道:“给脸不要脸不是?嫩拍胸脯问问自个儿,奴家又不是没伺候过嫩。走,跟奴家进去喝杯酒,暖暖身子。”
说罢,又拉上了郭玉的胳膊。郭玉哪敢啊,“哎哎哎”的挣脱开,板着脸道:“张鸨儿,嫩要再跟俺动手动脚,俺就喊了。”
张鸨儿用手帕捂着嘴笑道:“喊啥?喊谁?嫩倒是喊啊,这条街上就嫩一个官差。”
郭玉脸涨的通红,心说这女人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早知道就不往这条街来了。张鸨儿戏耍够了,这才凑过来轻声道:“奴家知道嫩是怕招眼让人说闲话,可奴家也不是那小心眼的人。玉哥儿还没娶妻吧?要是找着看上眼的,钱不够奴家给出。”
“真的?”
“不过有一样儿,玉哥儿,嫩得注意身子骨,不许碰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要真是那样,奴家可不依着嫩。”
张鸨儿说话的工夫,已经从身后大茶壶的手里接过了一个小包,里面约莫有十两银子,顺势就往郭玉手里塞。 “唉,上哪找奴家这样的,真真一个王宝钏!”
郭玉眼睛一瞪,把银子往对方怀里一扔,怒道:“走!走人!嫩爱跟谁王宝钏就跟谁王宝钏去,回嫩的‘寒窑’窝着去!嫩要是再胡吣,老子就先把嫩带回军管会住几天!”
别看郭玉今年才十九,可他有个当过差的爹指点,心里明镜儿的很。过去他跟张鸨儿倒是经常黏黏糊糊,可那是过去;眼下北海镇来了,用老爹的话说,得脱胎换骨才行。 北海军来宁海州几个月了,他还从没见过一个北海兵在街上强买强卖,白吃白喝,也从没见过一个北海兵进赌场逛青楼。 就冲着这一点,宁海州的老百姓都得伸大拇指,没有不服气的。郭玉他爹说的很明白,你小子如今也是北海镇的一员了,要想升官,拿跟人家曹贵福一样多的俸禄,那就不能出错,得跟人家当兵的学。 张鸨儿斜楞眼,歪头看着郭玉离去的背影,嘴里兀自嘀咕道:“嫩个小劈岔儿,酒色财气一样儿都不沾......哼~~脑袋被驴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