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翼暗自得意的从信封中抽出赵新的亲笔信,只扫了一眼,便不由“咦”了一声。坐在他身后的儿子赵廷彦忍不住探身一看,也露出了惊讶之色。 赵新的这封信要说内容上其实没什么,白话居多,而且大都是赞扬之词,他说赵翼是“有经世之略,然而未尽其用”,又说袁枚“才雄学博,不屑寄人篱下”等等。其实以他如今的地位本不必如此,不过为了给汪中面子,给北海镇的新科举壮声势,总要配合一下。 当然如果只是这些倒也罢了,顶多让袁赵二人暗暗得意,最主要的是他那一手硬笔字引起了赵翼的兴趣,颇有耳目一新之感。 要知道明清时代但凡在科举上成就的人,无不是写的一手好楷书,也就是馆阁体。虽说这玩意千手雷同,毫无个性,但却是读书人安身立命的入门功夫。 令赵翼惊讶的是,赵新的这封信通篇都是用小楷写成,虽说看上去不像是毛笔写的,但依然写出了毛笔的笔意,颇有欧楷的味道。每个字的笔划虽然纤细,但字迹刚劲有力,饱满紧凑,偶尔放纵舒展之间,又如长枪大戟,一看就是下了多年功夫的。单就这笔字而论,拿一个秀才轻而易举。 好吧,赵新他爹要是在场,一定会觉得很欣慰,当初用大巴掌逼着儿子临摹了十年的钢笔字帖,总算没白费工夫。事实上赵爸当年是打算让赵新进体制内工作的,有笔好字绝对会受重视;奈何赵新实在不喜欢那个氛围,呆了两年就辞职了。 此时一旁的袁枚也觉出不对劲,便凑过来端详了片刻,不由啧啧称奇。他忍不住对徐大用问道:“恕老朽孤陋寡闻,这样的写法还是头一次见到。敢问贵上的书法跟何人所学?”
徐大用哪懂书法啊,他那笔蛛蛛爬的字还是这几年硬着头皮学的。袁赵二人见他一副茫然的样子,也就不再问了。 相比于赵新的客套话,汪中的信里的内容就详实了许多。他首先阐述了八月初北海镇新科举要考的内容,总的原则就是“正本清源、弘扬经学、文须有用”这十二个字。 袁枚看了不禁晒然一笑,心说好你个汪容甫,折腾了大半天,原来搞的是顾宁人那套。然而他再一想,汪中、江藩、洪亮吉、焦循、段玉裁、刘台拱这些投靠北海镇的不都是顾炎武的传人么! 祖师爷既然都这么给力了,汪中等人自然要奉行不渝。 话说在顾炎武的著作《日知录》里,关于科举制度和八股文的批评几乎占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开篇七卷都和八股文直接相关;16~17卷是专门对科举制度层面的阐释;18~21卷是论艺文,详尽探讨了制义方法和文章故实。 后世有人说顾炎武反对科举,其实人家反的是明代中期以后的科举。 好吧,我说说,你听听,在想当初...... 古代中国的科举制度自唐代成型以来,“明经”和“进士”两科在科举体系中彼此消长,经义、诗赋之论争也往来不绝,一直到北宋初期依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明经”科以儒家经学为内容,注重经术和注疏;“进士”科以诗赋为内容,讲究辞藻文章。 王安石变法的时候,彻底改革了科举,废除“明经”科,将“进士”科的考试内容改为以经义、策论为主,至此进士科一统天下。当然了,这老兄私货也不少,他将其所著的《三经新义》作为考试的出题范围和评判依据,俨然把自己摆到了圣人的位置。 宋南渡后,理学兴起,濂、洛、关、闽四家粉丝数量狂涨。在朱熹及其弟子的推动下,程朱理学走上前台,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取代了王安石的《三经新义》,成了新的科举考试大纲。不过这一阶段的变化,还都是把科举的立足点放在选拔有经邦济世之志和真才实干之学的人才上,也就是朱熹所说的“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而各俯焉以尽其力。”
到了明初老朱当政,这位自然要继续用本家的教材当考试大纲,不过那时的标准跟后来不一样,也备受顾炎武推崇,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真正的人才。 明初的进士科要考三场,第一场是三道《四书》题,第二场考论一道,第三场是策一道。当喷子谁不会啊?喷完了得有解决办法才行。此外三场都过了还没完呢,后面还有五关要过,骑、射、书、算、律。 然而到了成化年间,“八股文”出现了。所谓的“股”,其实就是对偶,要求一正一反,一虚一实,一浅一深。 考生一上来落笔先要破解题目的意思,讲三句,这是四股;中间过接两到四句,承接主题阐明其意,这又是四股;然后还得解释圣人干嘛要这么说,所以得收两句,叫原起;最后再作大结。 这样的规定其实主要是为了统一判卷标准,否则动不动就来个三千字作文,考官就得疯了。只要前三句破题没说对,后面写的再好也没用,直接就PASS掉。 明代的八股文发展可分为三个时期,从明初至成化的八股文,称为经义文,还没脱离“宋元经义”的旧制,以经解、注疏为主。 成化到嘉靖是八股文的定型期,且将古文技法融于其中中,讲究“以古文为时文”,开启了明代八股文的鼎盛局面。 然而到了隆庆、万历以后,在政治腐败、党争激烈、心学盛行等多种原因的促成下,程朱理学的尊崇地位开始动摇,传统理学也开始走向涣散,八股文也由此发生了重大变革。 这一时期制义流派众多,虽然一个个写的花团锦簇,然而却对国家政治百无一用,偏重文字技巧,离实就虚,一时间八股文的文学性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汤显祖、顾宪成、袁宏道、陶望龄、董其昌等等,不胜枚举。 这其中坐而空谈的心学在其中起了很坏的作用,尤其是“浙中派”。比如王畿就曾说过,举业便是德业,非两事也。这意思就是说,只要能考中秀才举人乃至当上进士,无德也成了有德;既然如此,贪腐也好,党争也好,乃至祸国殃民,都无关道德。 至于到了晚明和清代则更是完犊子,而满清自然更需要得用理学和八股文来禁锢思想,通过功名利禄让文人放弃人格,成为奴才。士人的道德功业和文章气节变成了一家一人之事,读书人专注于猎取科名,为应试而读书写作,无视经史,有些人甚至连苏轼都不知道是谁。 由此一来,那些以经史之学为根基,遵经守正的文人,在创作八股文时就无法与当时借题发挥、务为奇诡的时文风尚相契合,所以就会屡试不中。 就好比汪中、洪亮吉、刘台拱、江藩、焦循这些人,他们中秀才都很容易,到了举人进士这一关死活过不去。不是他们的才学不够高,而是因为他们对八股文的价值取向就跟主流不一样,而且双方的思想分歧根本没有通融的余地。他们这类人要想通过科举考试,一展胸中抱负,就只能妥协低头。 不管是袁枚还是赵翼,两人都对这样的情况深恶痛绝,然而却又无能为力。满清皇帝要的是一群听话的奴才,而不是有独立思想的人,只要百官跟着自己的指挥棒转就好,为民造福都是皇帝的功劳!贪腐算个屁啊,杀一批就好,后面有的是排队等着的。 汪中的这封信袁枚看的很慢,以至于赵翼那边都把赵新的信看完了,他这边才看完第二页。话说他和汪中其实是认识的,还曾在对方面前吃过瘪。那还是八年前,汪中到访小仓山,看到书斋中的一副对联居然写着“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汪中那是号称“无书不读”的人,他其实根本瞧不上袁枚,心说充什么大瓣蒜啊! 于是在之后的交谈之中,他便调侃袁枚,说听闻贤兄读过坟典索丘,真可谓博览群书。今天小弟特意来此借阅此书,不知可否?袁枚当然拿不出来,便有些发窘,面子上下不来台,等汪中走后,便赶紧叫人撤了对联。 简而言之,汪中在这封信里说的很明白,北海镇开科取士当然还是要用八股文作为答题的标准,不过考生没必非要再代圣贤立言,于国家民生有益才是第一位的。而且他言明赵王有意放宽标准,提高考取的人数比例。 袁枚把信看完,随手递给了赵翼,等再看完赵新的信后,便开始了盘算。北海镇什么样,大铁船又是什么样,他真想见识一下,顺便到北海镇观赏一下北国风光。 别看这老头都78了,根本闲不住,经常出去游山玩水,尤其是当他63岁时亲儿子袁迟出生后,无后的重担已经没了。他最远曾到过两广,68岁的时候爬黄山,77岁爬天台山,精神好的很。 此时的徐大用看袁枚沉思不语,便问道:“简斋公有什么要问的?”
袁枚淡淡一笑道:“不知贵上何时派船来接人?”
“五月中旬,最晚不会迟于五月底。”
“这么早?”
“鄙上的意思是士子们到了后,最好先熟悉一下北海镇的环境,另外还要带他们参观一下各处,以便了解我北海镇各处制度。”
袁枚听了点点头,正要再问关于船的事,赵翼突然插话道:“某想请问,赵王何时率军南下?如今你们占了山东一隅,下一步什么打算?莫非是想仿三年前旧事,再次从大沽口登岸?”
徐大用知道这位是做过兵备道的,军事上的事还是懂一些,于是沉声道:“瓯北先生,军事上的事,讲的就是个兵不厌诈。您问我具体入关时间,这叫我怎么说呢?不过我可以告诉您二位的是,满清已经开始着手西逃。”
“西逃?”
袁枚和赵翼震惊的对视一眼,心想前些天见庆桂的时候,丝毫都没听对方提起过。 赵翼急声道:“要逃向何处?西域?”
徐大用满脸得意的道:“瓯北先生,如今我北海镇已经拿下了整个漠北蒙古,去西域是没可能的,他们只能从西宁往南,入藏。”
“入藏?!”
赵翼愕然片刻,突然一拍桌子道:“怪不得朝廷打下廓尔喀已经半年了,丝毫不提朝贡称臣之事!”
袁枚不通军事,只知道朝廷去年任命福康安为抚远大将军,出兵后藏,他转头看向徐大用道:“徐兄弟的意思是说?”
“没错。廓尔喀就是鄙上留给满清的一条退路。”
屋内五人除了徐大用,听到这话都是难掩心中的震惊。 袁赵二人不约而同的发出了一声叹息,想不到表面上赫赫武功的乾隆王朝竟然已到了如此地步,真是世事沧桑如梦。他们虽然早就将世事看透,不问朝堂官场,然而再怎么说两人也是满清的进士,又都在翰林院当过官。如今大厦将倾,心中万般感慨。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必得为家中子弟的未来考虑,所以北海镇这条大船无论如何都要搭上。 赵翼仰头沉思片刻,蓦然摇头道:“某曾听闻,贵上自诩前明赵王一脉,怎能让满清权贵逃出生天?”
徐大用道:“瓯北公要是想知道,不如去了北海镇,亲自问鄙上。”
赵翼重重点了下头,拱手道:“某正有此意!”
之后三人敲定了诸多细节,包括何时何地乘船,如何联系,袁赵两人会发动多少弟子亲朋等等,北海镇那边至少要提前两三个月准备才行。 果不其然,当袁枚提出自己也要去北海镇时,立刻把儿子袁通吓了一跳。他心说这可不是背着您爬天台山,累了还能半道儿喘口气;那可是坐船出海,真要遇上惊涛骇浪,九死一生! 几人商谈了一个多时辰,袁赵二人年岁大了,说话时间久了也扛不住,觉得能问的都问的差不多了,便提出告辞。 徐大用和沈贵生也要走,银山寺这里虽然用钱买通了住持,却也不是久留之地。他们带着两个手下,和四人一起出了银山寺。 两个老人走路慢,徐大用也没心思陪着,于是在山门外与他们拱手作别,快步下山,径直去了西津渡,登上漕帮的一条快船走了。 袁枚和赵翼拄着拐杖,在各自儿子的搀扶下沿石阶慢行而下,走到一半,赵翼突然提议去半山处的小亭子那里休息一下,袁枚欣然同意。之后四人来到亭内坐下,都是默然不语,各有所想。 袁通和赵廷彦在盘算着要是中了北海镇的科举,以后会某个什么官职;袁枚倒是悠然自得,他这辈子最北就到过京城,关外只是听说乃苦寒之地,不过在徐大用口中却是另一番景象,令人神往。 赵翼眺望着蒜山孤峰下那汩汩东去的江水,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一百三十五年前郑成功誓师北伐,在镇江大破清军的往事。 “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渡......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