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的意思很清楚,既然帝国时代的西南疆界划分不清,同时由于地理条件过于复杂,导致后世中印之间的界限长期处于模糊状态,那还不如让满清去西部边陲继续苟延残喘,以西藏和廓尔喀为基点,替北海镇向西向南拓土。 “国峰,当我们把铁路或是公路修到西宁和云南,能顺利管控西南边陲之时,满清的历史使命也就该结束了。你明白了么?”
“驱虎吞狼。我懂了。可年初开会那会儿,你干嘛不跟大家说啊?”
“这里面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一开始我心里也是没底。不管是乾隆还是他手下的那几个大臣,要说他们会看不出来,打死我也不信。去年出兵胶东,我之所以让孔绍安止步于栖霞一线,就是想敲打乾隆。如今满清往西宁倒腾家业,新任的廓尔喀办事大臣走马上任,我这才确定这步棋走对了。”
丁国峰这才明白赵新这几年竟然不声不响的谋划着如此庞大的战略布局,核心目的是要逼迫满清取藏南。至此,他心里积蓄的那些抱怨和不解终于烟消云散。到了第二天一早,他便带着随行的参谋去了“水门堡”军营,计划用三到四天的时间与何喜文完成部队的互换交接,然后尽快赶赴印度。 另一边,来巴城已经等了四天的罗芳柏变得有些焦虑不安。自他就任兰芳公司大哥以来,还从没离开过婆罗洲,来巴城见赵新实是无奈之举。虽说他临走前让排行第三的阙宣英和第四的宋插替他坐镇东万律和坤甸新埠头,可还是担心离开时间久了,新港那边的战事恐生变故。 自年初开始,兰芳公司为了能将新港一带的银矿收入囊中,一直在攻打万那苏丹国的地盘,双方至今已经相持了七个多月。为了能一战底定,罗芳柏让手下在邦居兰使打外镇外围修筑了六座城寨,将其彻底围困。 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是今日赵新再不召唤,那就只能让江五留下,明天一早带吴元盛坐船回去。谁知到了上午十点,军管会的一名少校来到了旅店,通知他们下午三点来军管会,赵王会腾出一小时的时间见他们。 其实赵新也不是想吊着罗芳柏,自从在海滩上那次交谈后,他觉得最好要找个懂客家话的翻译,这样才双方才好顺畅交流。然而兜兜转转了好几天,一个合适的都没找到。 要知道巴城这里的华人主体都是漳泉人,而福建的客家话跟广东嘉应州的客家话好比鸡同鸭讲;更何况嘉应和大埔人不去西婆来巴城谋生,那必须是脑袋被门挤了才能干出的事。 好吧,赵新也不想再拖下去了,就这么地吧! 虽说带罗芳柏他们进军管会大楼的军官千叮咛万嘱咐,说见了赵王一定不要下跪磕头,作揖拱手就行,可十八世纪的人再怎么说也没有两百年后的觉悟。于是当罗芳柏、吴元盛和江五三人在看到威名赫赫的北海镇之王的时候,本能的膝盖窝发软,还好赵新用几句话就消解了三人的紧张。 “罗老先生,吴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嘉应州石扇堡罗芳柏,拜见赵王殿下。”
罗芳柏面带微笑,坦然行礼,对面这位果然是沙滩上遇见的“草帽小子”。 吴元盛活了四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为“先生”,惶恐的不行,赶急深躬一揖道:“殿下折杀小人了!嘉应州下半图堡葵岭乡吴元盛,拜见赵王殿下。”
“呵呵,吴先生别客气。素闻你生性豪迈,深得乡闾之人敬重,连地方豪强都惧怕,果然是条好汉!”
“啊?!”
赵新随后又看向江五,后者也急忙躬身道:“嘉应州梅南镇人氏江五,拜见赵王殿下。”
“江先生,阁下是不是还有个外号叫‘江大刀’?听说你自幼习武,功夫极好,一柄大刀可敌五六人围攻,还打死过老虎,如今连婆罗洲的达雅克人都怕你。我的警卫连长听说后对你可是仰慕的不得了,说找机会一定要切磋一下。是吧,如桂?”
柴如桂闻言随即向江五拱手抱拳道:“在下汜水柴如桂,久闻江五哥大名!”
别看赵新就这几句话,对罗芳柏三人来说不啻于空中连响几道炸雷,震的他们又惊又怕;对方居然连吴元盛和江五在老家的行迹都知道,实在太让人意外了。虽然赵新没有提罗芳柏的事,可他心里明白,对方能把吴元盛和江五都查个底儿掉,自己肯定也没跑儿了。 想到这里,罗芳柏从袖子里掏出自己亲自誊写的礼单,恭恭敬敬的递给赵新道:“这是兰芳公司上下对北海镇和殿下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赵新接过来打开一看,好家伙!上面除了一万两黄金和三十颗五克拉的金刚钻,还有十万元的西班牙银币,加起来差不多得有三十万元西班牙银币,真特么壕啊! 然而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罗芳柏敢送这么重的礼,绝对不是为了拜个山头然后就拍屁股走人。 “罗老先生,大家都是华人,咱们又有一起吃烧烤的交情,其实你不用这么客气。”
罗芳柏闻言微微一笑道:“殿下您志在驱逐鞑虏,涤荡乾坤,雪中国百年之耻,拯生民于涂炭,复我汉人之威仪,些许阿堵物自然算不得什么。然殿下领军先败荷兰人于海上,再破敌阵于兰加士勿洞,立万世不灭功绩,兰芳公司数十万华人听闻后皆是大为振奋,扬眉吐气。大家凑了这点礼物委托罗某带过来,也算是嘉应和大埔乡亲为光复汉家山河出份力。”
要不说罗芳柏能成一方枭雄呢,他这番话表面恭维十足,内里则包含着好几层意思。 他先是赞扬赵新的功绩如同明太祖朱元璋,反过来说您眼看都要富有天下了,我这点小产业在您眼里实在不算什么,别打我主意了;其次他告诉赵新,兰芳公司手下有数十万华人,要想动手你先掂量掂量;最后他说这些礼物是嘉应和大埔的华人出的,其意无外乎是为衣锦还乡铺条路。 赵新不动声色的道:“好。既然罗老先生这么说,礼物我就收下了。这笔钱以后还会用之于民。”
说罢,便将礼单交给了身后的柴如桂。 几人落座后,赵新又问了罗芳伯三人这些天下来对巴城感受如何,有没有去医院做个身体检查之类的。等他感觉三人无论是从语气还是神态都开始放松了的时候,他顺口道:“罗老先生,我那天在海滩上所说您别介意,说实话,我当时真不知道是您。”
罗芳伯呵呵笑道:“殿下真是虚怀若谷,胸有四海。罗某回去后细细想来,殿下所言振聋发聩,如醍醐灌顶,罗某实在惭愧,以前的眼界太小了。以后定当时刻牢记殿下所说,既要心怀乡里,也要团结我中华同胞。”
赵新道:“好!罗老先生能有这番见地,实乃南洋百万华人之楷模。”
两人一番互相吹捧,其实都是别有心思。而赵新挖了半天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于是顺势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就直说了。从今往后,你们与其他客家公司之间再也不能通过械斗和吞并的方式解决矛盾。以前的事不管谁对谁错,都一笔勾销;以后的矛盾必须坐下来协商解决。如果让我知道西婆罗洲再发生械斗流血事件,巴城就会直接派兵。”
罗芳柏听完脸上虽然还满是笑容,可心里当即咯噔一下,以为对方终于图穷匕见了。谁知赵新接下来又抛出了一根“胡萝卜”,让三人又惊又喜。 “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满清在两广的统治最多还有两年就会结束。新政府跟满清和历代王朝不同,南洋的华人随时可以回乡探亲和定居,地方上不会设置任何门槛,谁要敢在这上面为难你们,盯着你们的钱袋子,各地军管会对他们施以严惩。”
“多谢殿下,北海镇对我等南洋华人实乃恩同再造!”
赵新不在意的摆了摆手,继续道:“不过为了做好前期准备,巴城军管会要在在坤甸、东万律和戴燕三地开设办事处,派员常驻,以便给数十万华人免费办理身份卡,以此作为大家以后回乡的凭证。不知罗老先生可有意见?”
“这......” 罗芳柏三人作为兰芳公司的上层人物,太清楚北海镇的身份卡是怎么回事了,那分明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赋役黄册”。除了没有登记丁口、田宅和资产,在个人信息上比官府的还细致,尤其是那张堪比真人的照片,更是骇人。 好吧,身份卡再细,毕竟还没触及兰芳公司的核心利益--金矿和军队。再者此来巴城就是为了寻求依附,只要北海镇不动自己的蛋糕就行。于是罗芳柏和吴元盛、江五三人聊了几句,也就答应了。 赵新接着又提了第三个条件,结果刚开口便让三人面色一变,随后又如释重负。 “我要在西婆罗洲征兵。别担心,兰和营还是你们的,我会从矿工里征兵,而且所有新兵都会送到巴城来训练,你们要有兴趣,也可以派兰和营的人过来跟着学。”
“不知殿下要征多少兵?这事不劳殿下费心,罗某定会办的妥妥帖帖,派船把他们送到巴城。”
“不多,三千足矣。北海镇派驻到你们那里的人员会负责此事,你们只需协助就好。服装伙食还有临时营地的租赁费用,都会从你们给的那笔钱里划拨。”
赵新之所以要西婆的矿工而不是从两广招人,一是因为矿工的高度组织性,二是他们已经适应了东南亚的热带气候和饮食。 “另外,我要在在坤甸、东万律和戴燕开办三间新式学堂,不光给孩子,也要让大人学会读书识字,能够流利的讲北方官话。所有人都可以免费就读,书本纸张笔墨也都免费提供。场地你们帮我找好,费用......” 罗芳柏急忙道:“殿下,兴文治乃是利国利民之大事。场地不劳殿下费心,此事就由我等一力承办,定当让殿下满意。”
他这才明白,刚才对方说把礼金“用之于民”还真不是开玩笑。光是免费办身份卡那就是好大一笔开支,再加上三千人的军装伙食,三间学堂,那点钱也就够用两三年的。 提完了条件,赵新也到了递出“肉包子”的时候了。想改造西婆罗洲,现在还不是下猛药的时候,先插几根钉子进去,等新兵练出来,北海镇在西婆的影响力扩大,再等何喜文再把文莱苏丹国和万那苏丹国打下来,到时量变就会引起质变,形势比人强,由不得他们不低头。 他转头对身后的柴如桂示意,后者随即起身走到罗芳柏身前,从手里的文件夹中抽出一张一尺见方的硬纸递给了他。后者接过来扫了两眼,一下就愣住了,随后捏着纸的双手也不住的颤抖起来。江五和吴元盛诧异的凑上前来,看到上面的内容顿时两眼瞪的溜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北海镇任命通知书:玆经北海镇民政委员会批准通过,任命罗芳柏为西婆罗洲省东万律(含坤甸、三发)地区行署专员,特此通知。轩辕4490年农历五月三十辛酉日。”
在通知书的左侧末尾,还签有赵新的大名,并盖着“北海镇民政委员会”的大印。好吧,这玩意赵新南下的时候准备了一大摞,提前让陈青松盖好了章。 罗芳柏颤颤巍巍的道:“小人敢问赵王,何为‘行署专员’?”
“我北海镇的体制与满清不同,没有一到九品之说,在行政和军事上各有不同的级别。而‘行署专员’是指某一行政专区的最高行政长官,属于行政五级。罗先生,从今天开始,兰芳公司就不是孤悬海外的无根之萍了。”
罗芳柏双目变得赤红,两行老泪禁不住潸然而下。十六年了,他求爷爷告奶奶,多次派人给两广总督送礼疏通,前后不下十数万两白银,换来的却是不搭不理。无奈之下,只好拉虎皮扯大旗,让荷兰人投鼠忌器。 一旁的江五和吴元盛急的抓耳挠腮,好不容易听完罗芳柏的解释,大喜道:“大哥,从今往后您就是五品官了!”
得,合着赵新白说! 吴元盛也没白来,他得到了一张戴燕地区行署副专员的委任状,当得知副职是六级文官,顿时把他给激动坏了,不管不顾的给赵新磕起了响头。 天可怜见,葵岭吴家到他是第十六代,从没出过一个读书人。这下可好,他吴元盛从此一跃成为“六品文官”,以后回乡祭祖总算可以光耀门楣了。 罗芳柏三人亦喜亦忧的走了,而在两天后,和顺联盟的谢结带着几位大哥也到了。赵新同样是如法炮制一番,拿捏的谢结又是高兴又是难受。最后武器没买到,反倒是带着一纸任命书回到了打唠鹿。至此,赵新在西婆罗洲的布局初步完成。 当然了,西婆罗洲的局势远不会平静。兰芳公司还好说,体制上名为大家商量,其实都是罗芳柏一人说了算,无人敢于掣肘。而和顺联盟就麻烦了,大港、三条沟、结连、新屋等各家大哥对谢结的那张任命书都是虎视眈眈,最终在一年半后谢结去世之际引发了一场大规模的内斗,由此也导致了和顺联盟分裂,北海镇正式插手西婆罗洲华人公司事务,将多家参与械斗的公司名下的矿区收为国有。 至于参与械斗的华人大哥和数千壮勇嘛,他们带着家人被流放到了澳洲西南部。从此便在那里开始了采金和种地的生活,一直过了十年才被允许回乡。只不过那已经是另外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