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兮给每一具枯骨都郑重一跪,旁边,泣不成声的珍珠已经点上了香,一把把放在每一堆枯骨前面。 李兮退出来,小蓝扶着佚先生,一行人慢慢出了地室。 站到黄花丛中,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斑驳在李兮身上,让她恍恍惚惚,象刚到这个世间时那样,有一种浓烈的虚幻之感。 孙庆和老黄不肯离开,替殿下守护这里,是他们的毕生使命,李兮没有多劝,让侯丰挑了两个人暂时留下,回去再找合适的人过来替换。 一行人上马回到营地时,天已经黑透了,李兮沐浴换了衣服,疲倦的躺在床上,却半点睡意也没有,帐蓬外,有清泠泠透着无尽伤感的笛声传来,李兮坐起来,听了一会儿,拿起件斗蓬披上,出了帐蓬。 帐蓬外,月光如水,不远处佚先生的帐蓬外,佚先生懒散的靠坐在帐蓬门口,幽幽吹着笛子。 李兮在佚先生身边抱膝而坐,听着伤感寂寥的笛声,只听的鼻子发酸,仿佛这世间空无一人,只有她,孤零零一直往前,不停的往前…… “这是安魂曲。”
一曲终了,佚先生轻轻抚摸着笛子,“送他们一程。”
“唉!”
李兮慢慢叹了口气。“我就是觉得,何苦呢?”
那些人,不知道有没有家人,不知道他们家人知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他们又做了什么,不知道他们的家人生活的是平静还是困苦,他们有没有心爱之人,有没有心爱之物,有没有想过的生活…… 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活成自己? “是啊,何苦呢?”
佚先生声音幽幽,仿佛刚才的笛声,“你问过我是谁,为什么从这里到那里。”
“嗯。”
李兮一怔,忙‘嗯’了一声,不是她问,是他想说了。 “这世间,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李兮心里猛的一跳,愕然看着佚先生,嘴唇抖个不停,她震惊愕然到说不出话了。佚先生看着她和她的震惊,笑起来,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 “没想到吧?你是理家最后一支血脉,我是杨家最后一支血脉。”
李兮完全呆滞。 他说这世间只有他和她一样,她理所当然的以为他真和她一样,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没想到他下一句,竟然说他是后梁最后一支血脉! 她的祖父灭了他的国! 他说他和她是一样的人,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和她是一样的人,可她和他不是一样的人啊! 李兮的心被狂喜猛烈激荡,再被巨大的落差打击,她觉得她快要吐血了,不带这么说话的! “那些人,都是真正的忠贞之士,也就他们,能受得起你那半跪之礼,值得我这一曲相送。”
佚先生轻轻拍打着手里的笛子,李兮还没缓过神来,神情灰败的看着他的手,手白笛青,都象玉一般…… “我自小在苏州长大,有阿娘,阿娘很疼我,有阿爹,阿爹……”佚先生转着手里的玉笛,“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我,那叫恭敬。我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我自小就很聪明,聪明就自负,我和姐姐说,以后这苏州必定因我而扬名,大家会称我吴苏州。”
佚先生嘴角都是笑,李兮从没见过的,温暖的笑。 “姐姐说我:好没出息!我的大弟弟,以后是要被人称作吴江南的……”佚先生喉咙突然一哽,眼泪夺眶而出。 “我还有个堂兄,比我大半岁,我笑他有力无脑,他就冲我挥拳头,说我是只弱鸡崽,在学堂里,他总是欺负我,叫我有气无力弱鸡崽,我那时候最大的愿意,就是有一天把他打趴下。”
佚先生一圈圈转着手里的笛子。 “七岁那年,他们找到了我。”
“谁?噢!”
李兮话一出口就知道了,他们,就象今天那些人一样,忠于杨家的忠义之人。 佚先生仰头望向夜空,手里的笛子一下下打着地面,好半天,才悠悠叹了口气,接着道:“我才知道自己是杨家血脉,是杨家最后一点血脉,阿爹跪在我面前,阿娘在外面哭,阿爹说:殿下,一定要保重自己。”
李兮听的心里一片凄然,吴家,是拿他当亲生儿子疼的。 “他牵着我的手,我转身,走了两步,转回身,我说:你们不能跟别人透露了我的身份。”
佚先生慢慢垂下头,李兮呆看着他,心里突然一跳,胸口象压了块大石头。 “阿爹说,殿下放心。吴家,一百七十四口……阿娘是阿爹亲手杀的,姐姐也是,还有弟弟,堂兄……一百七十四口……” 虽然已经有了预感,李兮还是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世道? “我不该说那句话,一百七十四口……我不是信不过阿爹,其实我是想说,你们也要保重自己。”
佚先生声音极低,低的李兮几乎听不到,李兮用力按着胸口,勉强透过口气,象是安慰佚先生,又象是劝说自己,“他们也许有别的原因,他们也许早就打定主意了,他们也许……你说不说那句话,都是这样,是他们……” “这些年,我一直这么想。”
佚先生惨然而笑,“所以我才没疯,我才能活着。”
“唉!”
李兮不知道说什么好,“何苦呢?”
“后来我到了京城,我是要光复大梁,拿回杨家的江山基业,后来,理家倾覆了,改朝换代,国土分崩,他们护着我去了北戎,再后来,师父死了,我不是个能让人忠心无二的人,我……” 佚先生的手指在笛子孔上滑上去,再滑下来,“看到护身符时,我就知道你是谁了,我卜过卦,知道你活着,却没想到你是个女的,你问我是谁,我是谁?你又是谁?白云苍狗,这世间早就不是那个世间了,过去,回不去的。”
“是。”
李兮看着他的手指和笛子,“这笛子,是你从……吴家带出来的?”
“不是,我不配带吴家一丝一线,连姓吴都不配。”
佚先生举起笛子,“这是你祖父的旧物,随手就拿了,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