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姑端着托盘药碗从孟氏房里出来,抬头看到宋璟,屈膝行礼。 “姑……” 姑爷二字到了嘴边,觉得不妥,想了想,改唤了大人。 “你……”宋璟顿了顿,“先别急着走。”
留了这句话,推门进屋。 慈姑不知大人要她留下是何用意,也不敢贸贸然进去,就在门口候着等吩咐。 孟氏喝了药,药里特意加了安眠的东西,可她心里有事,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悠悠睁开眼,见床边坐着个人,可不正是她那已经许久没露面的儿子。 “终于肯来见我了?”
她的嗓子早因自缢而毁,怪异刺耳的声调,冰寒的面孔,再配上不阴不阳的语气,让人打心底怵得慌。 宋璟却已经习惯了。 他上前扶孟氏坐起,往她背后垫了隐枕,这才重新坐回圆凳。 母子俩相对无言,确切的说无言的是宋璟,孟氏是有话要说的,而且开门见山。 “我让观言跟你说的事,观言可曾跟你说了?”
“说了。”
“那你中意的是哪家?是殿前指挥使高防的四女,还是前任首辅李璨的孙女,又或者……” “娘。”
宋璟打断她,“我无意再娶。”
“你是怕人非议?”
孟氏不以为然,“任时行已经被流放,任盈珠的死也是她咎由自取,亡妻再娶天经地义,任谁也不能说什么。何况这些都是自己找上来的,盛情难却。”
新帝即位,论功封赏,排在最前的是寇长靖、张相和老安王,其后便是以潘嘉道、宋璟为首的一众官员。 宋璟如今已是少詹事,正四品,执掌詹事院。 严格来说这个封赏略有些低,至少跟他的功劳比起来是这样,甚至有点坐冷板凳的嫌疑。 据说是张相的提议,皇上也没有反对。 就因为这个,不少人心中泛起了嘀咕,深怕看走眼下错注。 孰料一天天过去,宋璟什么事也没有,还一如往常入宫给皇上授课。 皇上待他不如何亲近,但比起旁人来还是有些许不同的。 关键宋璟还与长公主相交甚好。现如今谁还不知道长公主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既有从龙之功,又有患难之谊,小天子在潜邸时还曾奉他为师,在人人对闵王府避之不及的那段时间他也没有背弃而去……也难怪小天子和长公主对他另眼相待。 那些先前泛嘀咕的人,心眼再次活络起来,接下来几个月,前来提亲者络绎不绝,差点没把宋府的门槛踏平。 照孟氏的意思,自然是要优中选优,不过这一回,她将最终选择权交给了宋璟。 “我已经娶了两次,哪里还怕人说。只是那两次都是听凭娘的安排,现在,我想自己做一回主。”
“娘只是把条件好的挑出来,最后娶谁由你来定,这不就是让你做主?”
如果这也算做主的话……宋璟捏了捏眉心,选择把话挑明。 “别白费心思了,我谁都不娶。”
“不行!必须娶!”
孟氏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 她先后有了两任儿媳,都是千金贵女,相貌、才情、家世样样优越,也都是她点的头宋璟才娶的,按说应该合心合意,偏偏没有一个如意的。 方玉芷心高气傲目无尊长,自以为是纡尊下嫁,想要让宋家上下都对她感恩戴德,稍有不如意就置气回娘家,怒气上头时还曾当着她这个婆婆的面指斥宋璟不知好歹,说什么她看上宋璟是宋璟的造化。若非如此,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任盈珠了。 相比方玉芷,任盈珠实在好出太多,可是美中总有不足,她竟是先天体弱不易生养的。 孟氏对任盈珠的所有不满皆源于此,觉得除了这个,任盈珠通身上下再挑不出半点毛病。 后来她才发现,她竟是一直没能看透这个儿媳。 京中最乱的那些天,任盈珠说要回趟娘家。 孟氏以为她是为着宋璟的事。宋璟跟着闵王一派掺和,她也是日夜焦心,也就没拦着。 谁承想好好一个人出去,回来却…… 断了的手臂,鲜血染红的半边身子,满脸的狰狞——很显然,她是活活痛死的。 等知道个中内情,孟氏禁不住一阵后怕。 季妧是死是活她都不在意,可任盈珠偏激至此,今日能杀别人,下次就可能将刀捅向璟儿! 幸而她死了。 如今大半年过去,孟氏迫不及待让宋璟再娶,除了想去去晦气,也有想补偿儿子的意思。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桩心病。 “你不愿再娶,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女人?”
宋璟逐渐收了表情。 “她就要嫁人了,娘这么说是想置她于何地,又想置我于何地。”
“娘知道她要嫁人了,嫁的人还不一般。”
孟氏哼了一声,“现在飞上枝头了,一个二嫁女……” “她是二嫁女,我这个娶了两次妻的又是什么?”
“你和她自然不同,你是男……” “没什么不同。”
宋璟打断孟氏,“坊间的戏文你也听了,季妧是不是二嫁你心中应该有数。”
寇长靖就是当初季妧招赘的那个流浪汉,宋璟用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季妧心中的那个人原来是他…… 心有不甘,却也心服口服。 外面传的沸沸扬扬,孟氏确实有所耳闻,不过她不愿相信罢了。 “戏文终归是戏文,当不得真。说不准就是她故意让人放出去的,为的就是怕以后有人拿她二嫁说事。”
“如果这样想能让娘你觉得好受些……”宋璟疲累的叹了口气,无力再多说什么,“随你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后悔了?看她如今是长公主,她那个拖油瓶弟弟成了皇帝,所以你后悔了?”
孟氏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 宋璟仍旧是平静的。 见他不接话,孟氏冷笑:“你心里是不是正怨着我呢?若不是我拦着,你和她说不准早双宿双栖儿女双全了。”
双宿双栖,儿女双全…… 宋璟又想起了他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他是个寻常的教书先生,下学时候,季妧站在门口喊他回家吃饭…… 宋璟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身,反问孟氏。 “娘你呢?你那么看不上的一个人,如今高高在上尊贵无双,你可曾后悔?”
孟氏的手发起抖来,不知是被那个看不见的人气的,还是被眼前的人气的。 “我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慢说只是个封赏,就算季妧是正统的长公主,我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便是从来一次我也不会让你娶她,她永远都别想进我宋家的门!”
总有些人,天生就合不到一起,没有道理可讲,就是看不顺眼,怎么也融不到一块去。 也有些人,因误解而不喜欢对方,后来知道了是误解,但为了抵消心中的罪恶感,会选择继续误解下去,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当初的自己是正确的。 孟氏是哪一种,或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宋璟的双眼若一潭死水,他站起身,看着孟氏,唤了声慈姑。 慈姑进来,宋璟指着她对孟氏道:“我要纳她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