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粘稠,无人的宫道上,有两人紧挨在一起,看似极其亲昵。 “小荣姑娘之姿,恰如半边月……” 说着,裴卿擒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向上抬起。裴卿语气轻柔,手上却毫不怜香惜玉,力道之大几乎能卸了宋清安的下巴。 这样的雪夜,何来月亮? 宋清安脑中轰轰,假作羞涩的面具几欲碎裂。 半边月…半边月…他何时发现的? 大雪之下,二人挨得极近,看似亲密无间。 宋清安觉得自己的一切伪装几乎都被眼前之人看透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大的危机感,几欲令她窒息。 但在这窒息感之后,宋清安隐隐感受到一缕……兴奋。 未知危险带来的颤栗令她半身都酥酥麻麻,宋清安忽然就想看看,这人人皆道阴狠暴戾的裴掌印,能忍耐她到何时? 于是裴卿就看着面前的小宫女吃痛片刻,身子轻颤,随后……她的眼睛向天空看去,眸中亮晶晶如星子。 只听她柔声道:“半边月极美,婢子多谢裴掌印抬爱。”
“不过婢子觉得,裴掌印天人之姿,世无其二,见之难忘。”
裴卿默了片刻,不知是觉得她傻,还是觉得她马屁拍得可笑。半晌后,只听他笑了一声。 “嗤。”
下巴上的力道骤然消失,宋清安一时有些茫然。 嗯?就到这儿吗? 她还没尽兴呢! 很快宋清安就知晓了缘由。 “掌印大人!”
呼声由远及近,裴卿身边的近侍刘泉撑伞提着宫灯疾步走来。他瞥了一眼宋清安,随即跪下去,禀道:“掌印大人,陛下要见您。”
裴卿出来太久,梁帝等不住,派人来寻了。 “知道了。”
裴卿淡淡应过,面对梁帝的传召丝毫不急。他看了眼身前低着头安安分分的宋清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小荣姑娘先回去吧。”
“那药膳……” 宋清安怯怯开口,眼睫不安地轻颤。 “无妨,咱家会与陛下说明。”
裴卿已迈出步子往回走,刘泉起身赶上,将手中伞向裴卿头顶移去。 宋清安依然在原地等二人离开。然片刻后,有人去而复返。 刘泉将伞递来,面上是一贯有之的笑:“这伞是掌印大人吩咐我送来的,姑娘可要收好。”
宋清安自然听得出客气之下隐含的威胁,她向远处看去,果有一人伫立,似是正望向她。宋清安向那个方向福了福身,柔声道:“婢子谢过掌印大人。”
裴卿远远瞧着,看那小宫女接过了伞,随后将什么东西交给了刘泉。 “掌印大人,这是小荣姑娘托奴交给您的。”
刘泉恭敬地摊开手掌,向裴卿呈上。躺在他手心里的,是两个晶莹发亮的耳坠。 最普通不过的宫女耳坠子,用料也不稀奇。裴卿顿了一会儿,接过了耳坠。 “派人跟上去,再去找一个,叫小芍的宫女。”
刘泉很快应了“是”,自裴卿身侧退开。 裴卿独自走在雪中,却是回想着方才宋清安的反应。 如此有趣的婢女,不知她的主子是什么样的。 倒是她的眼睛……裴卿细细想着,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眸。 他可以杀了她,但那双眼睛让他迟疑了一瞬。 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 糟了! 刘泉面色难看,近乎铁青。 先前派出的手下竟是将“小荣”跟丢了!那些人或许算不得东厂中的高手,但盯个小宫女总该绰绰有余,不曾想竟是把人给看丢了。 还有另外一件事让他心中惴惴,是以当刘泉去向裴卿复命时,不免胁肩低眉,额头近乎触地。 “掌印大人,小芍……” “小芍死了,她的家人已安顿好,公主宽心。”
长宁宫一如其名,是宫城中的冷僻之所,便是宋清安所居之处。 她刚进入殿中,贴身侍婢竹烟便迎上来,小声在她耳畔禀过。 虽为冷宫,但内中陈设基本齐全,只是旧了些,劣等一些。这都是受过宋清安母亲,淑妃恩惠的下人们私下接济的,宫里人心凉薄,却也有些念情的。 此时宋清安已换下了宫女服饰。听完竹烟所言后,她面上无甚变化,但眸中微动。 “公主……小芍她…不会怨您的。”
竹烟再次低声,却是安抚着。小芍也曾是宋清安身边的婢女,那次出事之前,小芍正巧被拨走,就此躲过一劫。 这些年小芍一直暗中帮着宋清安,包括今夜之事。宋清安本没有想用她,也不知她哪听来的风声,主动找了上来。 “她不必如此的。”
宋清安一声轻叹,在椅上坐下,想起那日小芍跪着对自己说。 “公主,让婢子报完娘娘的恩情吧。”
小芍死了,生死之恩,以命相抵。 “所以公主……” 竹烟沏好了茶水递来,眼神中带着询问。 宋清安接过茶水,轻轻摇了摇头。 “半边月…太容易消散,我只能冒险一试。本该成功的,可惜被……发现了。我回来之时,他应当派了人跟我。”
宋清安做了个“裴”的口型,竹烟领会过来,心中不免一紧:“公主没事吧?”
“他或许只是起疑,没有真的察觉到什么。不过也该小心,我回来路上将衣服换了,才避过了他的眼线。过些时日你再与兄长传信。切记。”
竹烟低声应过,为宋清安担忧之时,心中又不免可惜。为了今夜,他们谋划了许久,不想还是失败了。 虽然他们本就清楚,谋划再久,终究还是太过着急了,胜算并不大。 竹烟默默收起茶盏,离开时回望了一眼静静坐着出神的宋清安。 若不是二殿下那里有了变动……公主也不会这般心急了。 — 裴卿的住处与大多掌权宦官不同,他在宫内住着,且位置偏僻。 居所名为,宁水苑。 书房内正一片死寂,裴卿低眸看着刘泉呈上的宫女衣饰。 “你的意思是……”裴卿的视线落到刘泉身上,慢条斯理道,“我让你做的事,一件都没办成?”
裴卿的声音称得上悦耳,但在刘泉听来简直就是阎罗低语。他冷汗涔涔,正欲认罪,却听裴卿突兀地低笑起来。 书房内烧着地龙,刘泉却觉寒气透体。正当他认为自己小命不保时,裴卿停了笑,懒洋洋道:“明日,把叫作小荣的女子找出来。”
“掌印大人,可是……”刘泉惊讶抬眸,“小荣”显然不是小荣啊!但对上裴卿幽暗的眼瞳,刘泉突然想明白什么,立刻低下头去:“是。”
“下去领罚。”
闻言,刘泉心下一松,深深一拜后退了出去。 书房内安静下来,良久,裴卿摊开手掌。躺在其中的,正是宋清安送来的耳坠。 先前在崇明宫,在她身侧,他嗅到了……半边月的气息。 半边月是味奇毒,若是中毒,此后将不能见光。 一位见不得光的帝王,还是帝王吗? 下毒之人所图甚大,且手段不凡。这样的毒,连东厂里都存得不多。 思及此,裴卿唇角微勾,指腹抚过耳坠。 不知道……她会不会好好把伞存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