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华亭县。　　漳州举人、吏部员外郎杨天宰叩开了华亭陈氏、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官刑、工二部侍郎陈所闻之子陈子龙陈卧子的门。　　“杨员外请进，我家老爷正在园中。”

“谢谢小哥儿。”

缓步走进这华亭陈氏陈子龙的泖滨别院，外面隔着高耸院墙见不得里面满园春光，一进其中，才知这方世界竟似桃花源一般叫人忘怀。　　四月春嚣时节，江南已是各色花草树木争奇斗艳的时刻，这小小别院里自然也是百花齐放，莺燕齐鸣，各处角落转廊皆有雕浮其上，仔细一看，竟都有江南名家落款其上。　　杨天宰心中感慨，如此处处见文章，才是江南碧园。　　松江陈子龙之名，他早就有所耳闻，这位江南的少年天才二十九岁高中进士，早年以学问精妙，为人豁达纵名于江南，与夏允彝、杜麟征二人组几社，且交友广泛，东林复社都有人盛赞陈卧子德才兼备，当为能臣。　　不过对这种传言，杨天宰却是有所怀疑，因为去年师尊黄道周推荐陈子龙入朝复原官兵科给事中时，陈子龙虽连番上书，陈国事厉害，针砭时弊，言辞犀利直指要害，颇有见解得到之处。　　但当时正是马士英如日中天的时候，陈子龙这样的行为只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果不其然，在嘴炮狂欢了近两个月后，他遭到朝臣排挤，又见所陈时策没有一个得以实施，皆被驳回或是留中，于是干脆借故辞职回归乡里。　　陈子龙倒不是对弘光朝廷失望透顶，他隐退归乡是为了观察形势变化，等待之后的朝堂变动，然而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弘光朝廷的局势变化是很快，短短几个月时间三大案接踵而至，搅得江南人心紊乱，天翻地覆。　　可天下的局势变得更快！　　年初，当李自成在潼关败于清多铎部大军的消息传到江南，还有一些官绅弹冠相庆，庆祝闯贼大势已去，国朝复兴有望。　　直到紧随其后的，有传言清兵将大举南下，又有李自成率军走商洛入襄阳，威逼武昌、南都的消息接踵而至，江南的气氛瞬间变得异常紧张。　　这种情绪在宁南侯左良玉于三月二十三日拔营起兵，放火焚烧已经被抄掠一空的武昌城，携大军乘船顺江而下时，来到了顶峰。　　官绅士民眼看着朝廷急调江南江北各路兵马前往应对，广昌伯刘良佐、靖南伯黄得功、池口总兵方国安、池州总兵于永绶、后军都督同知提督安庆苏梦仪等一一奉命在安庆、池州二府与左部兵马酣战，阻击其东进。　　眼看兴平伯高杰部诸将为北来多铎部清军一路赶回扬州，东平伯刘泽清龟缩淮安生怕多铎大军发现自己，部下无有任何动作，就这么放任清军一路南下，直到攻克泗州、盱眙，兵锋直掠扬州近郊，大军临天长城下。　　眼看江南粮价飞涨，官府无力掌控局面，地痞流氓蜂起，与军队、士绅共同榨取百姓身上的血汗。　　“石斋公近来可好？”

“劳先生费心，师尊安好。”

“嗯，请坐，寒舍穷窄，家境贫寒，莫要见笑。”

陈子龙邀请杨天宰来到别院，这个位于泖滨之畔的庭园是他的得心之作，自去年因在朝中连连上书，激烈讨论国策大显了一番风头，他就避居于此，每日不过是些作诗绘画、饮酒读书，或是三五日与好友、临近府县士子小会一场以作消遣。　　表面上看他对辞官还乡并无什么不适，实则这个时年不过三十八岁，正值壮年的江南名士富有一腔热血，并不甘心就此寓居乡野，这一点从他去年三月因许都被诱杀后，恼怒巡按左光先的行为而乞身归里，九月间就应黄道周的推荐再度入朝就能看出。　　“先生可知镇江总兵？”

“南安侯之弟，郑芝豹郑若唐，近日在江南人皆有闻，我又不是避居深山，焉能不知？”

陈子龙哂笑道，杨天宰点点头继续道。　　“江北形势糜烂，虏兵已至天长，在下添居吏部，知道些外人不闻之秘，陈言与公。”

“江南，五月即陷。”

杨天宰较为艰难的说着，陈子龙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神色沉重起来，他端起茶色青翠的支耳杯嘬了一口。　　“古之亦有，不过天下再归一统也，如今思来，乱了几十年，今日太平倒也是好。”

杨天宰木然愣了愣，急忙道：“非也！胡虏南侵，此汉人灾也，我辈焉能屈膝投降？”

陈子龙斜眼问道：“哦？那待若何？”

“自然是奋起反击，至少也要搏个南朝局面，以保我汉家衣冠，前朝宋室南渡亦有为金兵度过江南，兵逐江浙之时，后来也不是尽复秦、淮以南？”

“哈哈哈哈！”

“你，你笑甚？”

陈子龙摇着头道：“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为蒙元并吞，自靖康南渡，便已是将死之虫，苟安江南百五十年，为人耻笑。”

“...”　　杨天宰又问：“胡兵若渡江而来，公待若何？”

陈子龙疑惑的瞥向他：“吾像苟且偷生之辈吗？”

杨天宰敬重的朝陈子龙深深一揖，他表情郑重道：“家师所言未错，公请细听，我奉...”　　暮色微垂，杨天宰从泖滨别院出来，额头两鬓已是有汗珠凝结，他提起袖子拭了拭，回头往陈氏院看去。　　“陈卧子，我辈向之！”

待杨天宰远远离去，陈子龙还在思考着与他的谈话。　　“我同门师弟、南安侯世子郑森郑明俨慕公已久，十六年时从绍兴郑遵谦处闻公之名，至今日天地迸裂，公若不弃愿与公共抗北虏。”

“北兵凶悍，公请勿与之正面对照，镇江总兵快则八九日，满则十余日将往松江来，届时山东水师总兵也会有兵前来，和万五千人马，不敢奢言收复江南，但愿与公共保松江不陷。”

“此复兴大计，愿公深念。”

“衣冠南渡再南渡，今时两广，八闽已有抗拒北敌之力，江南若不可为，公勿生死志，寻往安平以待之后即可，南安侯世子郑森仰慕天下贤才，摒出身门第地域之见，有大志，望公留有用之躯，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