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一日，江北。　　晨雾渐起，从江浦方向奔来一员骑兵，他在城门脚下不远处隔空喊道：“大清国恭顺王兵至——！”

和州是靖南伯黄得功的防区，不过因为清兵南下太过迅猛的原因，黄得功也不得不迫于形势将大股部队调到长江南岸，江北的庐州与和州只留有少量部队守城，和州的守军还算硬气，没有闻风而降，是在日头高升，雾气散去后城外数里地方恍然出现上万清兵时才纳城投降的。　　自扬州被克以来，这十天功夫，他们没有接到朝廷的什么命令，只是叫他们原地留守，检修防备左梦庚东扰，可明眼人都能看出现在清兵才是心腹大患，而朝廷却如此下令，显然是愚蠢难当，命将亡矣了。　　黄得功本人不愿投降，不过他留守在江北的部将却是不想白白送掉性命，广昌伯刘良佐出面一经劝说，和州就兵不血刃的被清军占领了。　　“驻当涂的黄蜚有部四五万人，船数百艘，水陆皆擅，若无恭顺王领军来，卑职真不知该如何处置他。”

大军在和州稍作歇息，就打起了对岸采石矶的主意。　　刘良佐表情谄媚，奉承着孔有德，孔有德却没那般轻松，他要为多铎在采石矶打开局面，可局面是那么好打开的吗？　　南来无有船只，只凭投降汉军手中的些许小船，想要快速渡江确实困难，而驻军当涂的还是曾经的皮岛旧人，黄龙的外甥黄蜚与麾下四万余辽东兵将及其家眷。　　当年同是皮岛袍泽，而今却各自分属明清一方，甚至刀兵相见，孔有德不至于下不去手，他能活到现在就不是那般心慈手软之辈，只是感慨世事无常，同是寻思如何利用自己皮岛旧部的身份劝降黄蜚。　　清军多是陆师，鲜有水师，当初尚可喜带人归降就与他和耿仲明同封三顺王，所仗者为其从皮岛携带之舰船最力。　　如果自己能够劝降黄蜚，不仅清军的水上力量得到非常的增强，还能削弱尚可喜的地位，堪称一石二鸟。　　“我与黄蜚，皮岛同袍也，料今日之大势，降为上策，我已派人去寻黄蜚了，纵他抗拒不降，当涂一段江水趋缓，最适过江，量他也无法阻止我们。”

孔有德嘴上如此说着，其实心里还是期待能够招降黄蜚的，但他来晚了一步。　　早在昨天下午黄蜚就已经与林察的使者碰了面，傍晚时分已然是收拾妥当了辎重钱粮，离开了当涂往东航去。　　所以孔有德算是扑了个空，他派去的人沿着江边找了十好几里，也没见到黄蜚部水师的影子，大着胆子上了岸才发现大军匆匆撤离的痕迹，欣喜若狂的回来将这一消息报告了上来。　　“呜——！”

“咚咚咚！”

沉闷的号角声过，便是急促的鼓声响起，孔有德接到黄蜚拔营东走的消息即可让手下兵马迅速渡江，即使他手中只有刚刚在和州左近搜罗到的二三十条小船，一次撑死渡过千人。　　但就是这样冒险的举动，让孔有德抓住了准确的时机，他派去渡江打头阵的刘良佐部千余人一经靠岸，就迅速朝当涂扑去，一路敲锣打鼓，动静闹得甚大。　　至于芜湖的黄得功呢，他难道不知黄蜚离去，当涂的守备将变得空虚无比，需要分兵去守吗？　　黄得功自是醒得的，毕竟溯游而上的郑军使者没有隐瞒清军主力已经抵进江浦，先锋将直扑和州的事情，很明显，清军在下游无法突破郑氏水师的防线过江，必然要把目光投向上游一些的采石。　　他也派了人前去增强防御，只不过派去的部将似乎有些磨洋工。　　“大人，当涂有鞑子！”

田雄率领部众天还没亮就出发，五十里的路程他也算紧赶慢赶在正午之前走了一大半，可偏偏在最后几里地时，田雄不准手下前进，以不明当涂情况为由一拖再拖，终于，他拖到了让自己满意的消息出现。　　“鞑子过江了！弟兄们，撤！”

没有任何犹豫，田雄蹭的起身狼顾身旁诸将和兵士，说道。　　主将如此做派，难道还指望底下的小兵们自愿和鞑子拼杀？　　谁的肉也不是白长的，挨一刀子照样要躺，面门上中一箭，胸口戳上一枪，都是要当场嗝屁的，田雄一枪未发就带着手下回芜湖，虽然有所不妥，但总比去和已经渡江的鞑子交战来的好吧？　　田雄部进军速度不慢，跑路更是飞快，当天傍晚就又从当涂回到了芜湖，队伍上下皆气喘吁吁，靖南侯则大吃一惊。　　“我不是命你前往当涂阻挡清兵渡江吗？你怎的这就回来了？！”

田雄奉言：“禀侯爷，末将一上午疾驰五十里赶到当涂，到哪儿才发现当涂已经叫鞑子给占去了，末将本想奋力杀敌夺回当涂，奈何清兵援军不断，末将想到侯爷的嘱咐，这就赶忙带着弟兄们回来了。”

他说的还算头头是道，黄得功也确实在他出发前说过遇到清兵已经渡江的时候，不要与之浪战即刻回师。　　但这不代表黄得功不能发现其中的猫腻，他眼睛紧盯田雄面孔，表情有些狠厉。　　“你早该快些赶路！”

田雄没有反驳，等到黄得功甩了袖子离去，他摆出一副苦闷憋屈的模样在士兵们面前，此举顿时让不少兵士为他喊冤，而见到士兵这般，田雄与马得功二人对视一眼，心知计划得逞。　　芜湖这边，黄得功还在为没有阻挡清兵渡江而愁闷接下来如何用兵，二百里外的南京，大队舰船从上游下来朝着东方航去，这事很快就被皇宫内的弘光帝以及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得知。　　“可是当涂的黄蜚黄总兵？”

仪凤门内的狮子山上，南京京营的士兵在山上朝江上的舰队喊话，但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不久有人发现舰队中有那船身上印着红色大字“黄”的船只，这下南京城可是炸开了锅，镇守南京上游太平府当涂的黄蜚都弃城东走了，岂不是说清兵已经在当涂渡江了？　　城外百姓如无头苍蝇一般鼓噪的时候，城内的弘光帝闻讯之后当即开始选择逃跑路线。　　“陛下，现今计当出走南都，往杭州南狩去也！”

阮大铖是个怂包软蛋，他早在上个月就有了跑路的打算，清兵克天长、临扬州时，阮大铖更是先派了家人往杭州走去，转移上细软银钱，方便自己最后跑路方便。　　弘光帝朱由崧也是个窝囊废，就算到了这种危及生命的关头，也是计无可出，望向他最信任的马士英。　　马士英倒还有几分胆色，他清了清嗓子：“咳，陛下，据镇江总兵消息，江北清军分三部，本部驻于江浦，另外两路一在扬州，一在和州，现渡江的应是和州清军，若陛下此时出城往东南方向走，则各地军队群龙无首，扬州、江浦处清兵势必追上，清兵铁骑飞快，陛下恐难走脱。”

朱由崧面色一紧，他肥硕神躯往前一扑，抱着马士英的胳膊道：“朕之性命，全赖马首辅谋策了。”

马士英眼中闪过一抹鄙色，旋即将朱由崧扶起：“陛下勿忧，郑氏不来勤王，迎陛下往杭州南狩，黄蜚将国恩抛之脑后只为逃命，可陛下还有靖南侯，臣计在此，可先奉...”　　马士英话讲完，包括朱由崧与阮大铖在内的一众亲信大臣都面带难色。　　“陛下，若欲破而后立，绝处逢生，非行此兵家险招不可。”

“朕，朕听首辅的！”

“谢陛下。”

五月十二日晚，在江浦清军似有所动的情况下，南京皇城洪武门处，夜色笼罩下，急促脚步盖过微微蝉鸣，也是奇怪，往年蝉鸣都是在六月份才开始出现，今年却在五月初就有了一些蝉鸣。　　随同朱由崧出走南京的宫女太监等人里，有人突发奇想到。　　出城队伍分为大小两撮，大的那撮出光华门直直朝杭州方向而去，而小的一撮则是偷偷在前队出城后再行出城，出光华门后没有向东南方向行进，而是向南顺着秦淮河朝溧水前进，这撮人马不仅人数少，行迹更是甚少人知。　　翌日清晨，当忧心忡忡的一些官员赶往皇城内欲要上朝时，却猛然发现洪武门一片狼藉，各种杂物从城内一路延伸到城外，宫里没有离开的老太监直说皇帝已经出城南狩。　　这下可打了南京城内的高官勋贵们一个措手不及，以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人为首的弘光朝大臣聚在一起商讨该如何挽回局面，有人进言趁弘光帝还没走远，将其追回，然后下圣旨号召天下兵马前往南京勤王，说什么以应天坚城壁垒，守卫一年半载绰绰有余这类的话。　　这种妄言自然遭到了众人的驳斥，大家争论的焦点在于是向清军投降，还是随弘光帝一同南狩，前往杭州再做打算？　　这里面的一些东林复社官员自是希望随弘光南下，前往江南士大夫集团老巢的。　　在那里，他们就能凭借主场优势扳回局面，可忻城伯、魏国公、保国公等勋贵却是不同意，南京此时的军队被勋贵们所掌握，文官们失去了皇帝和首辅，此时群龙无首，哪里能与勋贵抗衡？　　南京于是落入勋贵的掌握，再没过几日，五月十四日，孔有德部清军从江宁镇南来，而江北的多铎部大军也在林察、黄蜚水师相继离去，南京城乱作一团的情况下，顺利渡江。　　五月十五日，多铎在龙江驻扎，当天下午忻城伯赵之龙、保国公朱国弼等人就出城来到他的大营商量投诚事宜，再过一日，十六日上午，有消息传来，耿仲明已经率部在扬州渡江，击退了郑芝豹占领了镇江并向南京方向前进。　　闻得此讯，南京城中的文武百官们终于是蚌埠住了，当天下午，天色阴沉，有淫雨绵绵，在赵之龙、王铎、钱谦益等人的带领下，南京文武朝臣跪列聚宝门，迎清豫亲王多铎及其军队入城。　　是时，弘光元年五月十六日，申时三刻。　　而此时的弘光帝朱由崧身在何处？　　镇江府金坛县湖溪镇，一艘挂着黄布的船上，太监小心的问道。　　“陛下，外面的大人们又要求见了...”　　等了半晌，太监才听到一声回应。　　“不见。”

他连忙哎了一声，噔噔的下去传话了。　　整个南行的队伍虽然事急从权，简单了许多，但还是能够看出皇帝的排场，皇帝朱由崧所在的龙船内，本应安坐朱由崧那肥硕神躯的龙椅却是空无一人，只有龙椅两侧的一个太监和一个侍卫！　　应天府，高淳县。　　一行约莫三五百人的队伍行走在丘陵水田间，被士兵们护卫在中间的赫然正是脱去了龙袍换上一身常服的弘光帝朱由崧，而位列他身旁的则是内阁首辅马士英。　　“陛下，快些到了，过了高淳离芜湖不过百里，快些走上二日就能到达。”

朱由崧喘着粗气，招呼队伍停下来歇息一二，擦了擦脸上脖子上的汗水：“如此甚好，马辅，今次多亏你出此妙计，不然怎得一路安全离京，呼，待到了杭州，朕也封你为伯爵，不，侯爵！”

马士英对封爵倒没什么兴趣，他再度扶起朱由崧，道：“陛下，还是快些到芜湖，见了靖南伯才好安心，现在兵荒马乱，您身边只有四百人护卫，臣实在不安。”

说道人身安全，自己小命，朱由崧还是很配合的，他旋即起身，拖着身子继续前进。　　这是高淳往芜湖的丘陵地带，是石臼湖、丹阳湖与固城湖交汇地界，放眼四周不是小山就是湖水，这让朱由崧很是放心。　　“若得靖南侯护卫南下杭州，朕定封此等忠节之士为王！”

朱由崧一路上说的最多的话，应该就是各种安全抵达杭州后对身边随行诸人的封赏了。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事，身处芜湖的黄得功此时也是处境尴尬，并且军队内部对于抗清和降清的态度暧昧，这一去能否如马士英、朱由崧所愿，尚且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