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在旧房子的最后一晚我睡的却也踏实。一睁眼天已经敞亮了,我惊慌失措的抱紧被子。这么多年,我很少有能睡到日出之后的日子,总是凌晨便猛然的清醒了。今天突然睁眼看到太阳,像突然掉落裙子的少女一样,不愿相信却下意识的阻挡。爸爸妈妈立在床前。爸爸说要赶在十点之前都搬过去,只能叫我起床了。妈妈说爸爸老古董了,讲究吉利。穿上衣服出去,妈妈已经把早饭摆好了,简单的豆腐脑油条,细碎的小菜,剥好的鸡蛋都装在袋子里,真的是一副碗筷都不剩了。门打开,进来一个老人。我着着实实的吓了一跳,她好像鬼魅一样的悄无声息还呲着嘴笑着,头上盘踞着蓬乱苍白的头发。妈妈听到我突兀的喊叫出来,看着她说:“姨来了,快进来。”
姨姨,哪个姨姨啊,我没有头绪的想着,听见她说:“哦,我来看看你们搬完了没?”
她说话时的头有节奏的摇摆着,像一只失控的拨浪鼓,加上她摇摇晃晃的声音,我的脑子里一下子知道了。她,是二利平妈妈。我就这样痴痴的定在地上,看她向我走过来,用最温柔的声音问我:“小雨回来了?”
她的声音苍老极了,比她的脸更让人害怕,我可能只是出于害怕马上嗯嗯昂昂的回答着。她还在上下的认真的打量我,笑容渐渐的收了回去,说我也老了。我突然想到,三十多年前她在我心里就已经是一个老人,怎么今天还是一个老人,而不是死人呢?我这么说只是因为心里很疑惑,她到底是多大年龄了。“我们今天最后一趟了,十点就起锅了,您搬完了没,有什么帮您捎过去的没有?”
妈妈搬了几个枕头问。她的注意力终于从我这里移走了,重新对妈妈笑着说:“没什么搬的了,我老了,让小白他们自己管吧。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们。”
说完,她又把目光转了回来,笑容也收走了问我:“小雨这回多待几天?”
爸爸和妈妈都站在门口看着我,他们也在等我的答案。我塞了半根油条在嘴里说:“嗯,我看看。”
我的话很含糊,心里也很含糊。“妈,小白是不是……”二利平妈妈走了之后我问妈妈。“嗯,是,二和平的儿子。”
妈妈说。“我小时候还以为她是个好人呢。”
我跟妈妈说,爸爸已经把说有的东西都搬走了,糟糕的是还没到十点,我们三个就只能站在家徒四壁的地上看手表了。“怎么这么说,老太太多可怜呀,这一辈子。”
妈妈语调认真的悲伤着,这是一种深情的同情。我为此都觉得自己的话有一些过分了。“你那个时候觉得谁都不是好人。”
妈妈又看着我说,还是一样的语调,这回却好像是同情我。我低下头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可我自己的眼睛里却含着一些泪。这么大年龄还模糊了眼睛,我的心跟着自己不安了起来。妈妈可能说的有道理,有句话不是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有些老话总是听着无趣而有些道理。所以,我的心在问自己,我那个时候真的觉得谁都不是好人吗?也许到现在我依然觉得谁都不是好人。我生命中的好人早已被别人当做坏人杀死了。我发现我心里生出了不痛快的情绪,这种情绪在我的身体里翻滚,好像马上就要冲破嗓子,脱口而出了。我并不害怕这种情绪,甚至有一些怀念,它像极了年轻时的感觉,但我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我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我说着丢下等待时间的爸爸妈妈来到了院子阳台。我家的院子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干净利落的时候,以往它总是装满了人,装满了各家的生计工具,各家的孩子,各家的吵闹,各家的猫猫狗狗。今天,它什么都没有,通透的门里边没有一个人,空荡的院子没有一坨狗屎,清粼粼的空气没有一声叹息。这一刻,我好像体会到了爸爸说的离别,心里带着似是而非的感觉,盯着这个院子,想象着它在轰鸣的机器中倒塌。土炕被翻过,残破的砖头掉在地上,做饭的灶炉露出饥饿的肚皮,曾经挡风的墙变成风尘飞走,太阳一晒,几幢大楼就会起来。我听到隔壁传来机器的轰鸣声,是各种机器混合在一起发出的声音,其中人的声音便显得是噪音一样,听不清而杂乱。我沿着阳台像那边踱过去,太阳看出了我的心思,也跟着我走到了墙角。我已经爬不上梯子了,况且梯子已经老旧的像秋天枯死的草蔓一样了。但我还能蹲下,墙角没有狗的狗窝不再能阻挡我的视线了,我们两家的墙角就这么开着一个巨大的孔。隔壁的院子倒是没有以往那么干净了。喝茶的桌子和沙发(虽然我从未见过有人在此喝茶,但我还是执拗的认为它当初这样摆是为了喝茶的)承受着一些我不认识是什么的家具。看来我的耳朵还是灵敏的,确实不止一台机器在工作。一个黄头发的少年正在用电锯锯着那两颗枣树。我倒是十分不理解枣树也是要过去吗?或者是一米多高的纤细的枣木可以用来做什么家具吗?另一台机器正在拆分已经躺在地上的铁门,这我就可以理解了,铁是可以卖钱的。在铁门上工作的大概就是小白了吧,他身体很是瘦弱,一点都不像二和平。头发倒是很像,黑而直,就是我认为的最正宗的中国人的头发。还有两个女人在从家里往院子里拿东西,各种东西都有,只是乱糟糟的摆在院子里,也不整理归置。一出一进的档口他们还会说话,因为机器的声音导致她们需要用更大的声音,但我却一句都听不清。他们就那样有秩序而乱糟糟的工作着,锯了枣树的年轻人居然又开始锯正房的木门,我被他吓了一跳,自己家破旧的门锯了肯定是没有什么用的,除非用来烧柴,可是房子拆了哪里还需要烧柴呢?我很是不解,但也并不想知道原因,蹲的时间太久,阳光都不再愿意和我待在这个阴暗的角落了。于是,我捏着腿起来不想再看了。我回过头来,这个时候我的眼睛就正对着南房的窗户,梁文生住过的房子。窗户的玻璃上挂满了上了年岁的尘土,只能看到斑驳陆离的反光黑影,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梁文生在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他家的玻璃是最干净的,家也是最干净的,只要是拉开窗帘屋子后墙都能看的一清二楚。只是他不怎么喜欢拉开窗帘,只要是他在写东西,窗帘永远是拉着的,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十点终于到了,爸爸妈妈两人抬着一口锅走出来。“怎么不从后门出去,后门近啊。”
我赶上前去帮忙开门。“锅要走正门的。”
爸爸喘着气说着。他们并不需要我帮忙,我只是走在后面,正房不需要锁门,大门也不需要锁,我们家的大门居然不打算用锯子带走,不知道算不算是一大失误呢。“爸,什么时候拆呀?”
我走出去对着佝偻着背的爸爸问。“说是后天。”
巷子因为没有了放煤的铁栅栏,感觉宽敞了不少。上面还是躺满了年代不一的狗粪,我想,只有等到后天拆除的时候它们才会被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