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了(1 / 1)

二十二梁文生回来的那天是个周末的下雨天,雨水把天空的热气浇灭了一半,那时候雨刚停,天空正在奋力的加热自己。我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书但并不看,我只是在四处搜寻,看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可以召唤我的注意力。一会,吸引我注意力的东西就来了,哦,准确的来说是人。他蓬松着头发,但并不是二利平那样软踏踏的蓬松而是每根头发都执拗的纠缠在一起,看的出来这并不是一种时髦的发型,而是太久没有打理的邋遢。满脸的胡子和头发错落在一起,像极了电影里的流浪汉。他的身上裹着一件深秋才会穿的风衣,整个人被装了进去,瘦骨嶙峋的身材因此更加的凸显。我的眼睛跟着他走进来,在路过我的时候,我发现了藏在头发下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像藏在云层里的太阳一样,炙热却被乌云抹去了颜色。直到他走进院子里,瘦的只剩骨头的手拿着钥匙开始开梁文生家的门的时候我才在记忆中搜寻到那一双眼睛的主人,曾经的梁文生。当我意识到他是梁文生的时候我的整个人都静止了几秒钟,我说的整个人真的是说整个人,从我的表情到肢体动作到我的脑子和思维,都完全的停止了工作。然后我重重的喊了一声,好像是要把自己叫醒一样,我来不及穿鞋就跑了出去,雨水和印花砖里的小石子完全没有减慢我的速度,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抓起了他的手。看到那只只剩骨头的手和你抓住它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一刻我像是被封印了一样被一只手的瘦和冰凉封印了。我清楚的感觉到他的手在吸着我手上的温度,就像魔法一样奇妙。梁文生的眼睛透过他的头发看着我的眼睛,这一刻我才百分之百的确定,他就是梁文生,只不过不是原来那个梁文生了,那个干净帅气时而文雅时而狂放的梁文生。我的手被他挣脱了,他指了指我的脚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是让我穿鞋的意思。我又跑回去,穿上一双放在门口的妈妈的鞋。梁文生站在屋子里一动都不动,他的背影佝偻着,像极了一个老头子。我的心情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激动,我爬上梯子,第一次勇敢的对着隔壁那个精致的院子大声的喊着婉婉的名字。好几个人惊恐的推开门看着我,但是我并不打算停下来,直到婉婉出来。她就那样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她已经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来我要告诉她的事情了。我这么说大概有些拗口,我的意思是,我们没有说话,但是婉婉看了我一眼之后就飞跑过来。我之所以知道她是跑过来的是因为我刚刚从梯子上爬下来站稳她就已经出现在我家院子里了。这种速度小跑是难以做到的。婉婉冲进屋子的时候梁文生回过头来,她看到他的那一刻泪就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婉婉打量着她面前这个瘦弱邋遢的男人,我想她也只能从眼神里看到自己熟悉的爱人。梁文生用手不断的擦拭着婉婉脸上的泪水,但那怎么能擦的完呢。他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梁文生像一块被融化的冰一样,渐渐的伏在婉婉的身上哭出了声。梁文生的家里已经半年没有人住了,阴冷的像11月的夜晚一样。但他的家还是整齐干净的,婉婉自从交了房租就会定期来打扫,我知道她一直在等。我和婉婉在六月的天里生起了小火炉,直到我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红润。婉婉一直照顾了梁文生三天,三天她哪里都没有去,连阳光洗浴都没有回去一次。二利平生气的和爸爸埋怨他的管家这几天都不管家了。我心里想,婉婉才不是你的管家呢,她现在是梁文生的管家,而且管的很好。梁文生的头发和胡子都被婉婉修剪了,没了凌乱的胡子和头发整个人更显得瘦了,下巴像两片刀一样刻在脸上。他的身子好像很虚弱,在我的提醒下妈妈让我带着罐头去看一看梁老师。我进去的时候,他正盖着被子躺在炕上,婉婉在做午饭。梁文生看见我摆了摆手手,好像把手拿起来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负担。婉婉说他回来就开始发烧了,今天的体温才刚刚正常。“我现在说话有口音,生病的口音,”梁文生半坐起来,指着自己的嘴巴说。“看来今天是真的好了,还能说笑。”

婉婉给他递了一杯水,用手在额头上试了一下体温回过头来和我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心里想说梁老师现在比婉婉姐还要苗条了,但我没有说出口,只是把罐头放在他身边。我从小就不是一个会活跃气氛的人,我很难苦中作乐或者一句话让人忘掉悲伤而感受到欢快。我一直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品格,只是我到年过半百还是学不会。我总是太过于认真,太过于沉迷,不能拨开迷雾,看到一些生活的仰望。梁文生在的时候,梁文生和婉婉在我生命中就能起到这样的作用。他们能用一句话让我脱离这个世界,能用一个表情和动作让我感受到现实之外的东西。梁文生说他满嘴的口腔溃疡好像是溃疡里长了一张嘴,他的话就能逗得我哈哈大笑,然后就可以放松放心的和他聊天了。“梁老师,你还去教书吗,你班里好像换了新老师了。”

我坐在他旁边,吃着婉婉准备好的干炸丸子。“还要去的,再找其他班级,现在要多挣钱,我要买婚房了。”

梁文生扶着自己的下巴说话,他要帮自己把口腔溃疡分泌出的唾液倒回去。我听到他的话就马上看婉婉,她的这三天的变化可真是大呢。只是她的变化不是梁文生那个外观上能一眼看到的变化。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优雅和从容的样子,浑身柔和而坚定。梁文生说这话的时候她就是毫不掩饰的咯咯的笑,我已经很久没听到她这么笑了。笑完了她又说:“不如我买婚房吧,你就在家安心的写你的青蛙诗吧。”

自从梁文生上次写的那首诗里有青蛙捂着嘴巴这句开始她就称梁文生写的诗为青蛙诗。梁文生也不说话,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婉婉,我能清楚的看到他眼里的泪光。我很多次都想问梁文生他去哪了,发生了什么,怎么这么久没有回来,但我看到他们幸福的样子就已经不关心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只是他们结婚这件事情和我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没有酒席,没有结婚证,梁文生说他的户口本拿不出来,没办法登记。在梁文生面色开始和天气一样红润的时候,他们自己做了手工的结婚证,那个时候我没有见过结婚证,现在想想,他们做的和真的一模一样呢,上面贴了两个人的合影,笑着的样子还刻在我心里。我是他们婚姻的见证者,这不是我自己封的,我是他们请来当见证人的见证者。后来梁文生和我说,这个世界上,唯一真的祝福他们结婚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人了。他们的婚礼流程很完整,虽然只在那一间小屋子里,虽然只有我一个宾客。婉婉盘了好看的新娘发髻,穿着红色的吉服,盖着流苏的盖头,由我从门口接到地中央的红毯上。梁文生穿着像京剧里驸马穿的红色外衫,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新娘。灶台上摆放着火红的蜡烛,烛光摇晃着就好像在给他们配舞。我这是我参加过的最安静的婚礼,安静的可以听见新娘新郎的誓词,可以听见夫妻对拜头碰到一起的声音,可以看见他们眼中闪烁的泪光,泪光里有烛光的跳动,就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翩翩起舞的蝴蝶。那也是我吃过喜糖最多的一次婚礼,只记得满嘴的甜腻和清香,连祝福的话都说的含糊不清的。结婚之后婉婉变了很多,她每天都笑嘻嘻的对着人,笑里少了一些咯咯咯的声音,多了一点娇羞的妩媚,她身上有了一些梁文生的影子。妈妈说婉婉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一行了,二利平也拦不住她。我心想,婉婉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肯定没有人能拦得住,二利平根本不算什么。妈妈还说,婉婉他们买了新房子,下个月房租到期之后就要搬过去了。那天放学的路上遇到婉婉,她笑意盈盈的说等楼房收拾好要第一个请我过去做客。她说梁文生专门给她装了一个画室,她可以给我画瓢看了,神似的那种。我期待着,期待着,没想到期待到了一场意外。二十三那天,我在睡一个周末的懒觉,被阳光洗浴传来的吵闹声叫醒了。就算是在半睡半醒之间我也可以明确的分辨出婉婉的声音。我穿着拖鞋冲到梯子上,院子里没有人,声音是从屋子里传出来的。梁文生正从大门焦急的往里走,他的焦急让我鬼使神差的从梯子上爬过去跟着他进去了。这是我第三次进阳光洗浴,他还是那样的朦胧和香气四溢。二利平正在笑眯眯的请一些客人出去,客人们骂骂咧咧的走后,二利平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他看向面前的李飞说:“你他妈说什么了,现在再说一次。”

“二哥,对不起,我喝多了胡说八道呢。”

李飞低着头,他的手居然在颤抖。五颜六色的姑娘们都站在后面一动不动,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这么严肃,我知道一定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发生了。婉婉站在李飞身后,或者说李飞把婉婉护在身后。她冲出自己的安全区,走在二利平的面前问:“李青是你杀的吗?”

二利平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他干瘪的脸上的肉突然抖动了几下,他指着门口的梁文生说:“来,你说,那个贱人是不是你们亲自送走的。”

婉婉蹲下来,抓住二利平的衣领,好像要把他拎起来,她眼神一动不动的又问:“那她为什么会回来,为什么会死?”

“我他妈怎么知道。”

二利平用力的挣脱婉婉的手站了起来,他的眼睛裂出几道红血丝像红色的描红线条一样,鲜艳欲滴。他走到李飞面前用力的打了他一个耳光吼道:“你他妈给我说清楚,说不清楚我剁了你。”

李飞只是低着头,他居然开始自己打自己耳光,一边打一边说对不起二哥,我就是喝多了胡说的。李青走了之后二哥没有再见过她。梁文生扶起婉婉把她护在自己怀里,二利平回过头来盯着他们。李飞响亮的耳光还没有停下来,他脸上的颜色从描红线条变成了一片红色,也是一样的娇艳欲滴。“我们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梁文生对着婉婉小声说。“你管好你这个疯女人,老子头上不扣屎盆子。”

二利平说。我机灵的帮他们打开门,看到身后的二利平眼睛里除了红血丝还有我从来没见过的凌厉,好像一把刀一样,钉在婉婉身上。我跟着他们回到了梁文生的小房子里,小屋比以前更加的干净和温馨。婉婉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不愿意相信。她说她今天已经和二利平交接好了,李飞却说她不应该走,二利平是不会让她脱身的。她就开玩笑的说,不会让我脱身,他能怎么办呀,他还能杀了我呀?李飞却说,他能弄死李青就能弄死你。“他为什么要杀了李青?”

婉婉看着梁文生说。“你先冷静一下,我们明天再说。”

“我们报警吧,他应该偿命。”

“已经结案了,我们没有证据怎么报警。”

“李飞知道,他可以作证的。”

“李飞都说了他是喝多了胡说的,你觉得他会作证吗?”

“那我们也可以报警,他在做犯法的事,他怎么安排姑娘们接客,几个店怎么换人,怎么分成,我都有账单和记录,他还打断过别人的腿,胳膊,手,什么都有,我们可以报警的,我有证据的。”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也身在其中。”

梁文生看着她,满脸心疼的说。婉婉的身体往后缩了一下,她眼睛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一直滴落到嘴角。“没错,还有我自己,我也应该坐牢。”

“可是我不知道他们会杀人,我真的不知道。”

她好像在乞求原谅一样的说。“我知道,我知道”梁文生只是轻轻的抱着她,轻轻的说着。“那我们怎么办?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婉婉好像在自言自语。“不行,这件事我们不能管了,我们管不了。”

在我的印象里这是梁文生第一次对婉婉说不。我想,婉婉如果听了梁文生的话,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他们就可以幸福的生活,就像说的那样。可是,有时候我又不能确定。李青当时不是已经走了吗,如果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婉婉就算听了文生的话,是不是也还是一样的结局。我不知道这些假设有没有可能有一个是可以让他们走向不一样的路,因为我不了解二利平,不了解阳光洗浴,即使到现在,我也只是了解但不理解。婉婉执意要走的消息就像是开了锅的水一样,咕嘟咕嘟的拦不住的走遍大街小巷。另外俩家洗浴中心的老板来来往往好几次,他们微笑着进去,板着脸出来。平房这一片,门与门之间连着老鼠尾巴一样的巷子,墙与墙之间连着梯子,人与人之间连着女人们。大家都在说,婉婉要离开,但是她手里拿着顶重要的东西,据说是可以直接送几个老板坐牢的东西。梁文生和婉婉很多天没有回来,他们小房子里的东西都还在,我有时候迎着光看进去,能看到灶台上落满了尘土,细碎而密密麻麻。婉婉走的时候跟我说他们要去新房子住几天,那里没人知道,没人能找到。她走了就好了,一直不要回来就好了,哪怕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但她还是回来了,回来就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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