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队伍中,侍从们驱赶着奴隶,行在前头。
几个笃本师骑在马上,簇拥着队伍中段的两架马车。 ‘乃康则’坐在其中一架马车里,在他车驾后,几匹壮马拉着一架板车,板车上以木条支撑起了一个框架,一层黑布就蒙在这个框架上,形成了四方形的‘黑帐篷’。 黑帐篷里,隐约有酥油与药草的香气弥散出来。 一道好似没有头颅的身影,在灯火映照下,于黑布帐篷内若隐若现。 坐在马车中的‘乃康则’放下手中的一部密藏神典,掀开马车的布窗帘,看了看外面草木丰美的群山,又转头看向自己车驾后、几匹马拉着的那架板车。 “看好我的母亲!”他朝扈从在那板车周围的几个侍卫吩咐了一句。 侍卫们纷纷点头,恭敬应声。 乃康则缩回马车里,继续翻阅着手中的《神典》,这部典籍里记载着密藏域亘古流传至今的种种神话传说,神灵本教的圣者们从《神典》中寻找预言,密藏域绝大多数人皆认为,《神典》中有对万物生灵的启示。 如能读懂其中的某个启示,并遵从这‘启示’行事的话,将会获得鬼神留下来的宝藏。 “天赤诸王葬于高山之上,攀登天梯,走入了天界。 我的母亲,仁钦赞巴,如能有这样的福气就好了。”
乃康则喃喃低语着,坐在马车里的另外两人‘敦弘’与他最看重的笃师‘弥旺’都没有说话。
乃康则埋头飞快地翻阅着《神典》,他根本就未看清每一页书页上的任何内容,就匆匆将书页翻过去了。 从《神典》中寻得预示是诸多贵族、笃师都梦寐以求的事情,自母亲咽气后,乃康则日夜翻阅这部《神典》,都未得到任何所谓的启示,这让他忍不住心生怀疑——或许所谓的启示,本就是无中生有的东西? 是神灵本教的笃师故意诓骗世间人,以此来巩固他们地位的一种手段? 将《神典》随意翻到某一页,他抬起头来,看向笃师‘弥旺’,皱着眉问道:“母亲咽气的那一日,我为她诵《神典》上天赤诸赞普死后升登天界的故事,希望她的魂灵能够安息,愿她能够受用无拘自在。 当时已咽气的母亲,忽然睁开了眼睛,捧起了我手里的书卷。 她说‘山’——‘去到那山’—— 之后便彻底死去了。 弥旺笃师也说,这就是《神典》通过母亲,为我留下的某种启示,可如今我们已经带着母亲走过了数重大山,为何新的预示迟迟没有出现?”“预示总是如此,玄妙难言。 其实世间人能得预示者颇多,但是能洞见所得预示真意者,少之又少。 但不论如何,领主老爷能得预示,已经是天降的赐福了。”
弥旺笃师笑眯眯地回复了乃康则一句。
他说的话,相当于废话。 乃康则听到他的回答,内心更加烦躁了起来。 车队在草木丰美的山野间缓行着,乃康则的马车后,那载着乃康则之母‘仁钦赞巴’的板车摇摇晃晃,上面木框架带动蒙在框架上的黑布也一同飘摇。 黑布下,偶尔显出‘仁钦赞巴’的尸身。 仁钦赞巴脖颈以下的皮肤尽被洁白的绢布缠裹住,她的鼻孔、嘴巴、耳朵、肚脐等九窍位置都填有以洁净羊毛制成的毛团,毛团沾着红花麝香药材泡制的药水,堵住九窍,洁净身体内的污秽。 其脖颈弯下,紧紧贴着胸膛,双腿交叠,被绳子捆住脖颈、双腿关节、双手,将之死后的尸身强行摆成俯首打坐的姿势,而其双手亦被强行固定结成了‘卍字印’。 在仁钦赞巴头顶,还抹了厚厚的一层酥油。 盘腿打坐的仁钦赞巴,便占据不了多少空间。 她整具包裹着白布的尸身,便被包裹在黑布兜子里,黑布口袋边沿缝了一圈绳索,其他人随时都能收紧那圈绳索,将仁钦赞巴整具尸身都包裹入布兜内。 板车被壮马拉着,摇摇晃晃地前行。 黑布帐篷里的仁钦赞巴身躯亦摇摇晃晃。 于车头的位置,有一座铜炉被固定在那里,一把柏香插在香炉里,此下正燃烧着,在风中散发出柏树燃烧特有的味道,驱散了四周循着极浅极浅的尸臭,围拢过来的送葬虫。 柏香燃烧,散发出阵阵青烟,飘散在暗夜里。 随风而来的送葬虫,在板车车轮下一层一层地退避开。 忽然,拉车的几匹壮马连连嘶鸣了几声,它们的马蹄抬起又重重落下,在草地间留下由浅及深的印痕——那印痕越来越深,直至几匹马的蹄甲全部陷在湿润松软的草地里,再也走不动,在原地不甘地嘶鸣着! “希律律——” “咴——希——咴——” 整个车队因拉着板车的壮马停在原地,而亦跟着徐徐停住了前进的步伐。 “马拉不动车了!”“领主老爷,马拉不动仁钦赞巴老奶奶的车了!”
队伍里的侍从、奴隶们纷纷叫喊起来。 侍从们驱赶着奴隶,奴隶们簇拥在板车两侧,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喊着号子去推车,但那架板车依旧纹丝不动! 黑布帐篷里,明明已经变得瘦巴巴的仁钦赞巴,何至于有这般恐怖的重量? 十余个奴隶、侍从去推车,竟然都推不动? 人们惶惑不已。 天穹上,暗淡的月光也被黑云遮住了。 在侍从们、奴隶们的叫喊声中,乃康则家的长子‘敦弘’带着弥旺从前头的马车里跳了下来,在一众笃本师的簇拥下,径直走到载着他的奶奶的板车前。 不用他动手,笃本师们就挥舞着马鞭,将汇集在周围的肮脏奴隶赶到别处去。 敦弘留了几个侍卫在身边。 弥旺则看着黑布里若隐若现的仁钦赞巴尸身,沉声道:“所有奴隶、所有家门不净者、所有不供本教神灵者,都背过身去。”
话音落下,奴隶们纷纷转身背对着板车。 有几个侍从也背过身去。 见众人依言转身,敦弘才在弥旺眼神示意下,掀开了蒙在木框架上的黑布—— 灯火映照下,祖母‘仁钦赞巴’的尸身已经挣断了脖颈上缠绕固定的草绳,她端坐在木框架里,黑布兜子落至她腰身处。 ‘她’双手结卍字印,抬头闭目,面朝正前方的敦弘与弥旺,脸上的皱纹与尸斑、老人斑等各种斑块斑点尽数消失不见,一头原本苍白若枯草的头发,此下亦是乌黑发亮——‘她’好似已经返老还童,变得比敦弘、弥旺见过的最美貌的少女都更漂亮! 敦弘看着马车里年轻了几十岁的祖母尸身,一瞬间晃了晃神。 他随即回过神来,咽了口口水,也不敢确定那浑身包裹白布、肌肤在灯火映照下皓白如玉的少女尸身,是不是就是自己的祖母仁钦赞巴? 于是便要转身去请父亲过来辨认。 ——他才转过头去,父亲乃康则已经握着《神典》站在他身后,眼神阴沉地看了看满脸色欲的敦弘,挥手将敦弘拨到一旁去。 乃康泽注目着木框架里盘腿端坐、面含笑意的少女尸身。 从那少女容貌的眉眼间,顷刻间辨认出,这就是他的母亲——仁钦赞巴! “母亲!”
乃康泽看着母亲年轻了几十岁的脸容,一时间不知该喜还是悲,他向框架里的母亲尸身跪下,接着道,“母亲,为何走到这里就不愿走了?
是拉车的马颠疼了您?还是护卫们身上的臭气熏到了您? 儿子在这里,儿子给您拉车吧!”说着话,乃康则就将拉扯钩上的皮绳压在背上,转身使力——敦弘、几个笃师也簇拥在板车左右,帮着推车! 然而,他们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却无法将那车拉动分毫! 乃康则几人面面相觑,看着板车里年轻了几十岁的仁钦赞巴尸身,乃康则心底不禁冒出凉飕飕的寒气,他正一筹莫展之际,围着车队走了一圈的弥旺走了回来。 弥旺指着板车车轮下深深的车辙痕迹、四蹄深陷入草地里的几匹壮马,同乃康则说道:“领主老爷,仁钦赞巴死去之时,尸身重量不超过百二十斤。 只是这样的尸身重量,何至于令马车车轮沉陷到这种地步? 令几匹马都拉不动,十几个奴隶、乃至我们亲自推拉,它都不动分毫?”
乃康则看向弥旺:“笃师的意思是?”
“这就是预示。 是《神典》通过仁钦赞巴给老爷的最终预示。 ——不是仁钦赞巴不愿走了,是她现下已经到地方了。 老爷,您方才翻看的《神典》最后一页是哪一页?”
弥旺向乃康则问道。
乃康则连忙掀开《神典》书封,连连翻动书页,最终停留在自己最后看到的那一页,将书捧着递给了弥旺。 弥旺浏览着书册上的内容,直至看到书页最后两个字。 他将那两个密藏域文字指给了乃康则,同乃康则道:“老爷,这最后两个字,是‘墩旺’。”“是是是!”
乃康则连连点头。
弥旺把书交还给乃康则,环视四下,笑着道:“老爷,咱们正前方的那座高山,就名为‘墩旺山’!”“对对——”乃康则下意识地点头,点了两下脑袋后,他蓦然反应过来,满面皆是狂喜之色,环视四周,目光最终看向正前方的苍翠高山,“墩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