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翔是在三天前接到项成的电话，说他将来陵州走走看看。程天翔知道老头儿的脾性，一切从简。他要通了项成秘书安小姐的电话，按照她的要求，安排了项成在陵州的活动。老头儿身体十分健硕，看不出一丝老态龙踵的样子。他询问陈大妹的身体，告诉她最近美国市场上有一种新药，据说有延缓衰老的作用，说着让安小姐拿给陈大妹。又问多多在上什么学，夏萍负责什么工作。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程天翔身上。“翔子，市长不好当，看把你瘦的！”
程天翔笑笑：“老伯，日程安排安小姐告诉你了吧。这次多住几天，我再陪你去海滩上转转，难得来一次，多走几个地方。”
项成摇摇头：“不可。我是私事，你是一市之长，公事繁忙，二者不可偏废。你放心忙你的工作，别为我一个糟老头子误了正事。年轻人事业为重，公私要分明。”
程天翔说，老伯，你又说见外的话了。再忙，陪好你就是最大的公事。巩书记刚才还来电话，询问你到了没有，他说也会抽时间来看你的。项成问，巩生还在位子上。程天翔点了点头。项成说，还是日本人打进中国时，我们在南京见过面，算起来也有40年了。你给巩生传个话，我是闲人，他们事多，来回奔波不好，他的情意我心领了，日后有机会再聚。正说着话，安小姐指挥服务生往房间里搬来一桶桶净水。程天翔有些纳闷：“老伯，陵州又不缺水，带这么多水干啥？”
项成“哈哈”笑道：“翔子，不瞒你说，前些天安小姐来陵州，回去告诉我，陵州的自来水有异味，她一直拉肚子。我上年纪的人，肠胃功能差，自己得小心防着。特意准备了几桶水，救救急。”
程天翔的脸色微微有些红：“老伯，都怪我们工作没有做好，还让你老大老远从美国带水来，实在惭愧！”
项成说，安小姐做事欠妥，我让她没人时搬进房间，众目睽睽下大动干戈，这不让你这个当市长的难堪。程天翔说，老伯，我们自己也明白，陵州的水质有异味，不少前来考察的外商都对我们提出这个问题。最近，我们把根治月湖作为全市今明两年的头等大事，这个事我在具体负责。估计两年后你老再来，再也不用费心从国外运水来陵州了。项成详细询问了月湖治理的情况。稍停，他看一眼程天翔，说，翔子，谈到治理，其实是堵疏结合。堵的工作，你们已经做了，三千多个污染源不让它存在，这很好。疏吗，关键是湖底淤泥。从根系上说，我也算半个陵州人，很小的时候从陵州走出去的。月湖我太了解了，这样吧，为陵州做一点贡献，我捐献一套汲取泥浆的设备。详细情况我让安小姐和你们谈。听到项成愿意捐献一套吸浆的设备，程天翔显得十分激动。真是天上掉馅饼了。原本以为治理月湖只有陵州人关心，殊不知作为地球村的各国村民，都把环境保护作为头等大事，谁都明白，保护环境是全人类共同的事业。他心里突然迸出一个想法，环保作为一个大的产业，陵州应借助月湖治理为契机，把环保逐渐发展成全市的一个支柱产业。他正想着，项成突然转过脸来：“翔子，治理月湖为啥不和湿地建设一起搞？”
湿地，程天翔在美国时曾经考察过。美国各州通过了各自的湿地保护计划，广袤的湿地成为城市的自然之肺，保证了美国人民的生活质量。陵州的情况却不一样，在“农业学大寨”时期，公开的口号是向月湖要土地，要粮食，围湖造田，现在一下子让这么多的住户撤离搬迁，单是搬迁费用市政府就承受不起，更别说那一笔不菲的建设费用。项成从他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点点头，转过了话题。乘这空隙，程天翔赶忙把项成主动捐赠一套价值100万美金的汲浆设备的事告诉了邓建平。邓建平也感到意外：原本只考虑治污是赔钱的买卖，想不到外商对此也感兴趣。看来，那句话是对的，商机处处有，就看你的慧眼能否拾珠。他告诉程天翔，应该把接待标准再提高一个档次，别显得咱陵州人小气寒酸。程天翔知道他不了解项成的脾性，又不好说得太直白，委婉说道：“邓书记，项老伯再三关照，他经常回国，又是半个陵州人，不喜欢兴师动众。本来中央有关部门要出面接待，被他挡了驾。这次他没有去北京，就是这个原因。”
他告诉邓建平，省委巩书记和项老伯解放前就认识了，巩书记说他要过来看望项老伯，到时，邓书记看怎么安排？“巩书记也要来？”
邓建平顿了一下：“天翔市长，既然项老伯自愿捐赠设备，那他就是咱陵州市的客人，市委应该出面，晚上在国际饭店，五套班子全部出场，我让办公室具体安排。”
程天翔明白他的意思，揿上手机后，又回到项成房间。老头儿正和陈大妹他们聊得正欢。程天翔说，“老伯，陵州市的邓建平书记刚才来电话，他说晚上想见见老伯。”
项成连连摇着手：“别麻烦了，我最烦应酬了，本来说好的，今晚自家人聚聚，怎么又扯到陵州市委去了。”
程天翔说，老伯，这个还是需要的。前几天邓书记外出开会，刚听到这个消息，临时决定的。中国的国情您也了解，入乡随俗呗。“翔子，我这次走的你这个私人管道，就是不想惊动各级政府。你想想，我一个老头子能吃多少，你们一下子那么多人，一桌酒饭下来，我看也得花个万儿八千。全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啊，我看得也肉痛。这个钱省在月湖治理上，还不比吃饭合算！”
项成的话虽然在理，可他实在不了解注重吃文化的中国，其中隐藏的深刻内涵。程天翔把安小姐悄悄喊到外面，隐而不露地点拨了几句。安小姐是明白人，也劝说项成晚上要去赴宴。老头儿叹一口气，既然你们都说要去，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晚上6时，主客双方准时来到国际饭店。坐在首席的邓建平显得热情洋溢。他称赞项老先生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华侨领袖，在祖国改革开放的时刻能发动广大华侨回国投资兴业，为振兴中华出资出力。为了造福乡梓，又主动捐赠关键设备，实在是难能可贵。项成等他讲完后，“哈哈”笑道：“实在不瞒在座诸位，我是一名商人，在商言商，商人嘛蚀本的生意不做，总是希望自己的投资利益最大化。记得那一年中央领导访问美国，邓先生是实在人，他说，欢迎各位到中国去，做生意嘛，总要赚钱的。不赚钱，要商人干吗？商人不是慈善家，说白了一句话，无利可图的事不干，谁愿意做赔本买卖！刚才邓书记夸我造福乡梓，我听后脸都红了。我不妨把心底的小秘密讲给诸位听。我捐赠吸浆机，归根到底还是为自己。各位领导想想，陵州的水有些欠缺，这次我从美国空运了不少净水，算算它的运费，成本蛮高嘛。现在有了吸浆机，把月湖的淤泥抽没了，源水清了，自来水好喝了，下次回国时不用带水了，成本减了不少，你们说，还不是为了我自己。”
他一番俏皮又幽默的话虽然不乏揶揄，却也说得在理，引得众人轰堂大笑，气氛活跃了不少。在谈到月湖治理时，众人全对未来的月湖充满信心，有说要赛西湖，有说准超北海。正当大家说得唾沫乱飞时，项成坚决地摇了摇头。“各位领导，不是我爱顶牛，泼冷水，扫各位的兴。即使你用石块砌了月湖的护坡，用石栏围起湖岸，再造一些人造景点，充其量也就是为陵州人又造了一座公园，多了一个休憩玩耍的场所。不知各位有没有注意，国外流行建设保护湿地。说到湿地，其实一句话可以概括，返璞归真，回归大自然，做到天人合一。人为的雕琢其实是对大自然最大的伤害。月湖水清了，月湖周围满是青青的芦苇，蒹葭苍苍，杂草丛生，人去得少了，虫豸鸟雀纷纷前来栖息，鱼翔鸟嬉，陵州人恰恰得到了最大的实惠一一从这块最大的天然肺里，每天能呼吸到洁净新鲜的空气。诸位看看，在不知不觉中，月湖的水源地得到了净化，清新的空气每时每刻在不停地得到过滤。水、空气、阳光是生命的三大要素，陵州人全有了。各位领导说说，你们为陵州人民做了一件最大的好事，陵州人民会忘记各位的功德吗？要说政绩，这才是最大的政绩。”
在座的不少领导还是第一次听到湿地这个名词，虽然新鲜，却不知其义，一下子愣在那儿，面面相觑显得有些难堪。其实，在请专家设计方案时，程天翔他们也提出了湿地建设的新概念，但没有得到响应，最后被否决了。今儿项成突然提出，众人显得一头雾水。传统的中国园林，亭台楼阁，曲桥假山，彰显繁华和高贵，更突显了身份和地位。一下子恢复成萋萋荒草，秋田野水，岂不让素来喜欢攀比的陵州人失分！项成见席间无语，乘着酒兴，掷地有声：“各位仔细斟酌，拿出决断来，真的让月湖既可休闲娱乐，又具有典型的湿地功能，我将追加投资人民币三千万。”
“三千万？！”
众人发出“啧啧”的惊叹声，双眼全盯视着邓建平。“这太好了，既然项老慷慨解囊，服务家乡，我们这些干实际工作的也不能退缩。天翔市长，你再请规划专家们认真研究落实，建设陵州市第一块真正意义上的湿地。两年后，我们再请项老回来，看看陵州的城市之肺，也看看咱们陵州人接受新事物的魄力和决心。”
席上一片叫好声，项成用三千万终于激将成功。夏二叔的汽车驶近程天翔家时，夏萍刚巧下班。“二叔，你来啦！”
她一脸喜色，赶忙给二叔让座倒茶。“翔子他妈回去了？”
“早回了，项老伯离开的第二天，就急着要走，她嫌城里吵，我们又忙，闷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说住不惯。”
夏萍从抽屉里拿出一包中华烟，一只烟灰缸放在二叔面前。程天翔在家里不抽烟，客人来了自然不好意思吸烟。只有夏二叔例外，他是多少年的大烟枪了，他才不管你屋里什么禁忌，况且又在女儿家里，只顾吞云吐雾，自得其乐。“翔子啦？”
“他可是个大忙人，我也有几天没看见他的人影，又担了月湖总指挥，差不多整个人全扑在上边。”
“忙好，年轻人忙工作理所当然。”
他咂一口茶汤，又问了夏萍和多多的近况。“二叔，楼下的汽车谁的？”
夏萍瞥一眼停在楼下的黑色桑塔纳，问道。“还能是谁的，我的。”
夏二叔一付财大气粗的样子。“二叔，你买车啦？”
夏萍显得有些惊喜。“严格说，是公司购买的！”
“公司？什么公司！”
夏萍不解地问道。“说来话长。”
夏二叔咧开满是胡髭的大嘴，“哈哈”笑道。“不是全民经商嘛，咱们夏家洼也成立了一个城建公司，专门负责来城里揽活。”
“谁是董事长，谁是总经理？”
夏萍闪着疑惑的眼神穷追不舍。“董事长当然是我，总经理嘛，先让陈瘪嘴顶着。”
夏二叔喜孜孜说道。“二叔，你这不是乱弹琴嘛。你们一无资质，二不懂管理，要弄出什么事来，人家会和你打官司的，那时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再说，陈瘪嘴一个通讯员，他懂什么？”
“萍子，你别说得如此可怕，谁还不是从不会到会，一步步学出来的。当年共产党打天下，有几个识字的，现在还不坐牢了江山。”
夏二叔显得十分自信。“两码事，二叔，这是不好比的。”
夏萍有些急了。“你们在夏家洼揽工程，反正也就这么回事，出不了大问题。这城里水多深，弄不好就要出人命的大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萍子，你别吓我了，县城里我们已经接了两个工程，反应还不错。今儿来，想找翔子，月湖治理偌大的工程，让他挑几个油水足的，给别人做给我们做还不一回事，反正他是市长，嘴皮子动一下，下面的人谁还敢不听他的。”
夏二叔胸有成竹，神清气闲。夏萍犯难了。前些天，胡广生找她，也是一个亲戚的工程队盯上了月湖，结果让程天翔吃了一个闭门羹，弄得胡广生脸不脸嘴不嘴的，很不开心。今儿二叔找上门，程天翔虽不便当面回绝，估计也不会有结果，她想了想，要通了秘书高红伟的电话。高红伟听清是夏萍的声音，赶忙问道，“夏处，找程市长？”
“不，我找你。”
夏萍顿了一下：“高秘书，我问你，月湖工程谁在操作？”
高红伟不明白她的意思，又复问了一句说：“大的工程公开投标，最后必须程市长点头。”
“一般的，工程量不大的，容易施工的。”
夏萍说。“高秘书长同意就可以了。夏处，你有亲戚需要做工程？”
夏萍有些犹豫，回答得很含糊，高红伟明白她的意思，又问了工程队的资质、设备，和技术情况，知道是个“三无”工程队，感到有些为难，他不好正面回答夏萍，答应问了高秘书长后给她回音。高全保何等聪明，高红伟简单讲了一下，他已知道夏萍有意瞒着程天翔，好在月湖工程不是砌高楼大厦，大不了石坡砌歪了，花径的石块没有放平。他让高红伟告诉夏萍，先让这家工程队进场试试。“红伟，你告诉高秘书长，接手的工程一般性即可，技术含量不要太高，毕竟是农村来的工程队，要求高他们也做不来。还有，你们督促检查严格一些，别让人说闲话。”
夏萍仍然不放心，再三叮嘱。高红伟让她放心，尺度他们会掌握的。夏萍的心才稍稍宽了。项成三千万的投资是有条件的，即专款专用。邓建平为此召开了专门的常委扩大会，讨论月湖湿地建设。按照湿地规划要求，除了搬迁三百多户村民外，还涉及到一座清朝时期的建筑。这座建筑是当年一个姓金的盐商所建，典型的徽派风格。据说为了迎接乾隆圣驾，盐商一下子拿出了上千万两白银，七造七进，进门影墙上的砖雕＜招财进宝＞更是匠心独具，巧夺天工，有文物专家说，仅这块砖雕，起码在千万元以上。里面还分别建有别致的私家花园，难怪乾隆说他“富可敌国”。据记载，金姓盐商每天要吃两只鸡蛋，那可不是一般的鸡蛋，是用人参、珍珠粉，和各种名贵的中药材喂养的母鸡生的，每枚鸡蛋价值三两纹银。每年鲥鱼汛时，盐商派出渔船，一旁有厨师候着，渔船只挑镇江焦山江水湍急处下网，据说这儿的鲥鱼肉质最鲜嫩。活鱼刚起网，一旁的厨师立即宰杀烹煮，四名船工飞桨往回赶。等到满船弥漫着诱人的烹饪鲥鱼的香味时，船早停靠在陵州码头，误不了金姓盐商一家人能准时吃上肥美的活鲥鱼。盐商是剥削劳动人民的吸血鬼，盐商的住宅也成了名符其实的“鬼窝”，加之乾隆皇帝住过，运动中差一点一把火烧了这座住宅。当时盐商手下一名伙计的后代，知道自己的祖辈曾为这座二百多年的豪宅代代相守，不忍心先祖的一片心血化为灰烬，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才在乱世中保存了这座徽派建筑。虽说后来被列为市级文保单位，由于年久失修，后来又住进不少市民，除了大的骨架还在，里面不少具有徽派文化代表意义的构件和雕饰，或被损，或被毁。想不到今天，这座富有代表意义的徽商建筑却成了月湖湿地建设的一道难题。恢复盐商旧居的费用毛估估约需700多万元，这笔钱原计划是市里筹一些，向上面要一些，银行贷一些，然后通过收门票分期偿还。建成后的湿地呈现开放式的原始风貌，游人免费游览，位于湿地中的盐商旧居如果收费，将显得不伦不类。市政府已召开过新闻发表会，向社会公开解释了湿地的功能和游览形式，承诺全部免费和敞开的原则。现在突然冒出一个收费项目，显得有些失信于民。可是，如果不买票参观，修复故居的贷款谁来还，长年的维护保养款项不是一个小数目，又由谁来承担？会上出现了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大钞票也用了，既然免费，别拖泥带水，一刀切。另一种意见认为，盐商旧居作为历史文物，适当收费也是允许的，一来从经济上考虑，还贷款有了保证，另外，利用经济杠杆限制参观人数，也有利于文保单位的保护。程天翔比较倾向于后一种意见。会前，他请教过专家，他们认为不要机械理解湿地的“原生态”含义，自然，开放，尽量减少人为的痕迹。处于湿地内现存建筑，只要不是有违湿地概念，顺其自然最好。“有为有不为，无为而治”是大的原则。想不到这一次邓建平十分赞赏他的思路，一鎚定音，按照天翔市长的意见，有为有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