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起, 光火烛天,拦住了所有退路。 两人被困在了这片由火焰围成的孤岛之中。 兵刃相接的声响,随着风飘散在了远处。 此时此刻,谢不逢的耳边, 只剩下烈火燃枝的噼啪轻响, 与自己浅浅的呼吸声。 火光吞噬了星河与溪流, 四周橙红一片, 可是少年的眼里,却只有那抹月白色的身影。 生死关头,没有任何时间可供犹豫、纠结。 文清辞从衣袖内抽出一根早早藏好的银针, 咬着牙将它抵在了苍白的腕间。 银针上的寒意, 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这个行为究竟有多么的危险。 然而文清辞的动作, 却没有任何停顿, 他突然用力,用指腹抵在长枕末尾,狠狠地朝平常医院采血的肘静脉所在位置刺了上去。 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场稍有些特殊的献血而已。 银针在刹那间划破细腻的皮肉。 下一秒, 鲜血翻涌、苦香四溢。 猩红的血迹如一根线, 缠在了文清辞的腕间,染红了那条晴蓝色的药玉。 谢不逢的唇, 就这样突然地触到了一片陌生的温暖与细腻。 还没等少年反应过来, 淡淡的血腥气与浓重的苦香,便已闯入了他的鼻腔,并于转瞬间渗透入心中。 他忽然侧头, 躲开了那股苦香。 鲜血擦着谢不逢的脸颊流了下去。 毒素在一点点麻痹着谢不逢的神经。 少年心脏的跃动节奏逐渐混乱, 甚至就连呼吸, 也变得艰难起来。 可是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谢不逢仍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攥住了文清辞的手腕,试图将对方推开。 然而已经麻痹的肌肉,分毫力气也使不上,两人在此处僵持了起来。 “咳……你,你为什么……咳咳,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 少年的明明连呼吸都艰难得不像话,可还是固执地朝对面的人问。 琥珀色的眼瞳紧盯着文清辞,谢不逢拼尽全力,想要看透他的心。 如果这也是交易的一项的话,那么自己应该用什么来偿还? 身为医生,文清辞的心情或许比谢不逢更加忐忑。 原主留下的医书里,的确有药人的血液可以解百毒的说法,可是这的确颠覆了他一贯以来的科学认知。 没有经过实验,文清辞也拿不准自己的血,究竟能不能像传说的那样解谢不逢的毒。 文清辞顿了顿,索性将实话稍加修饰,直接说了出来。 他朝少年淡淡地笑了一下,轻声说:“……成为药人后,我还从未试过自己的血究竟有没有书中写得那么神奇。今天有这个机会,我自然要试试血中的药效如何,起效的时间又有多久。”
周围混沌一片,可是文清辞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谢不逢的耳畔。 少年愣了一下。 ……这的的确确是只有文清辞能够说出的答案。 毒素将他的思绪搅乱,意识也变得模模糊糊。 混乱间,谢不逢忽然懂得了文清辞。 在他的心中,医术永远排在第一位。 文清辞可以为了“医”牺牲一切、赌上所有——这里面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性命。 在文清辞的世界里……他用自己做实验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有错。 少年不由呼吸一窒。 手腕间的暖意,再次出现在了谢不逢的唇畔。 鲜血迫不及待地涌入了少年的口腔,腕间冰凉的药玉轻摇,触在了他的颊边。 文清辞的血里,几乎没有令人厌恶的血腥味,反倒是充斥着浓重的苦香。 神识恍惚的少年,并没有放手。 他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握着文清辞的手腕。 淡淡的腥甜,浓郁的苦香,还有唇边冰冷又细腻的触感。 这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了谢不逢的脑海之中。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文清辞的鲜血与生命,此时正一点点从自己指尖下的血管里溜走…… 因为失血过多,文清辞的脸色变得格外苍白,悬在半空的手腕,也无力地颤抖了起来。 绕在细瘦手腕上的药玉,珠粒相撞,发出噼啪细响。 搅乱了人的心神。 恍惚间谢不逢看到,血液的流逝,带走了眼前人唇上的色彩。 苍白的皮肤,还有如墨的眉眼……他如从水墨工笔中走出的人物,漂亮又脆弱。 只有眉心那一点朱砂痣,还有些许颜色。 正如夜里遥挂于天际那唯一一轮血月。 ……文清辞是个半路出家的药人。 要想解谢不逢的毒,他必须流比其他药人更多的血。 文清辞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与力量,都在随着血液一起流逝。 他的背后早冒出了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胸肺间更是麻痒一片,如遭虫蚁啃食。 文清辞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 此时的他,完全是在靠意志力强撑。 文清辞一手轻悬,一手紧攥成拳。 修剪整齐的指甲,也因用力过大而深深地刺入了皮肉之中。 哪怕如此,他仍固执地不愿挪开手腕。 文清辞的大脑一片空白,此时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腕间的刺痛,和血液一点点流出身体的无力感。 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少年紧握着文清辞的那只手,忽然颤了一下。 ——紧接着,他重重用力,将这只悬在自己眼前的苍白手腕拽了开来。 文清辞的头脑一阵昏沉,终于彻底脱力,朝地上倒了下去。 少年瞬间瞪大了眼睛。 火焰被逆风推向远处推去。 可是时间久了,也有星火燎至此处。 文清辞却像毫不知晓般,任凭自己向火焰中跌去,似乎是要在这里陷入沉眠。 就在他跌向烈焰的那一刻,谢不逢突然伸手,将文清辞稳稳地揽入了怀中。 意识将要消失的瞬间,文清辞看到的是那双染上了惊慌的琥珀色眼眸…… 直到月白色的身影倒入他怀中,谢不逢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文清辞要比自己想象得更瘦。 他如一片雪花,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入了自己的怀抱…… 仿佛下一秒便会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文清辞?”
“……文清辞?!”
少年一边呼唤着他的名字,一边迅速在脑海中搜寻着自己看过的那些外科医书。 几秒钟后,他重重地用手指按在文清辞所伤的静脉上端,试图以这样的方式为对方止血。 同时,用尽全力将文清辞护在怀中,半跪在这片即将被火焰吞噬的孤岛之上。 太殊宫里的一切,都被烈火隔在了那一头。 仿佛这小小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 直到耳边传来嘈杂的声响,太监们带着水囊,扑灭御花园的大火。 谢不逢才终于抬眸,朝着溪流那一端看去。 贤公公带人奔至此处,准备收拾残局。 刚到御花园,他远远就看到了谢不逢的身影。 “慢着……”贤公公突然挥手,示意太监们原地不动。 谢不逢被刺客围攻,动静不可谓不大。 方才宴席间无数人都看到他被长剑刺伤,并将这个消息报到了御前。 按理来说,谢不逢早就应该毒发死了才对…… 可是眼前这一幕,却和贤公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一身玄衣的少年,半跪在地上……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一个人。 他虽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可是看这状态,哪里有半分即将毒发而亡的样子? 反倒是静静躺在谢不逢怀里的人,一眼望去毫无生气,就连胸口的起伏,都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贤公公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文清辞的手腕上。 一道猩红色的伤疤横贯其上,四周皮肉外翻,看上去格外狰狞。 贤公公的心先是狠狠一震,接着疯狂跳动了起来。 常年跟在皇帝身边的他,自然也听说过所谓“药人”的存在。 ……相传他们的血液,可以解这世上所有的毒。 贤公公曾经以为,那只不过是又一个有关神医谷的谣言而已。 可是眼前的这一幕,却又不得不令贤公公相信——谢不逢的毒,就是文清辞用自己的血,替他解的! 宴席上伤者众多,将他们带到皇宫另一头的太医署再医治显然有一些来不及,故而大部人都在就地诊疗。 贤公公在原地停顿片刻,心里面已经有了打算。 他忽然笑着朝谢不逢走来,无比郑重地对少年行了个礼说:“文太医护兰妃娘娘凤驾有功,陛下特准他于嘉泉宫休息、诊疗,禹冠林禹太医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嘉泉宫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在太殊宫内留宿的地方。 此前还从来都没有一个太医住过那里。 末了,贤公公又半是威胁地看了文清辞的手腕一眼,轻声“提醒”谢不逢:“文太医失血过多,已经陷入昏迷,依咱家看还是早些诊疗为妙。”
老太监尖厉的声音,总算是将谢不逢的思绪拽了回来。 他抱紧了怀中的人,如梦初醒般抬眸向天边看去。 ……晓星高悬,不知不觉已是子时。 少年垂下眼眸,沉默片刻,终于抱着文清辞缓缓站了起来。 “好。”
贤公公已经发现了文清辞的异样。 比起在这里做无用功,现在更应该做的是,立刻带文清辞去医治。 两边太监对视一眼,忙上前想要将文清辞从他怀里接走。 可是谢不逢却始终没有放开怀中人的意思。 “退下吧。”
贤公公淡淡地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同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小太监当即明白过来,他立刻小跑着绕过此处,先于谢不逢跑向了嘉泉宫。 夜色如墨,谢不逢紧紧地抱着文清辞,穿过弥漫着血腥气息、一片焦黑混乱不堪的御花园,朝着嘉泉宫的方向走去。 谢不逢的身体伤痕累累。 随着肌肉的紧绷用力,狰狞的伤口再次裂开,渗出鲜血。 猩红的脚印,就这样一路印出了御花园。 走出了那片人间地狱。 ------------------------------ 嘉泉宫,飞阁流丹。 宫人进进出出,远望好不热闹。 御花园外的伤员还没有处理完,可是大半个太医署的人,却全聚在了这里。 止血的药物对文清辞完全没有作用。 他半点血色也没有的手臂上,扎满了银针,以封血脉。 那银针足足有半拃长,闪着寒光,像是要将文清辞的手臂刺穿似的。 负责急诊的太医令禹冠林头上,满是黄豆大小的汗珠,脸上惯有的笑意,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荡然无存。 他的手指,抵在文清辞的脉上。 禹冠林能清晰地感受到,文清辞脉搏的跳动速度,快的超出了想象。 他诊脉的那只手,都在因紧张而不住地颤抖着。 ……心脏意识到了主人的危险,正拼尽全力、尽其所能地将血液泵向全身,这是身体最后的求救信号。 禹冠林始终一言不发。 紧张的气氛在他的沉默中扩散。 谢不逢站在榻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口中的苦香还未散去,熟悉的气味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可是少年的心里,却写满了不安。 ……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害怕与恐惧过。 这种陌生的情绪,如海浪般将谢不逢吞噬。 甚至叫他忘记了呼吸。 太医们进进出出,将藏在皇宫内库里的各种丹药奉上,各类止血药剂,禹冠林更是全都试了一遍。 甚至就连香炉,都点了整整七架。 可是这对躺在榻上的人,依旧没有半点用处。 甚至……隐约起了一点反效果。 文清辞忽然咳了起来,有血迹蜿蜒自他唇角落下,一路滑至脖颈。 老太医的脸色,当下便被吓得煞白。 “好了!”
禹冠林咬牙回头吩咐道,“把这些香炉全都清出去,不要再送药来了——” 行医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药石罔效”。 文清辞的血始终止不住,像是要就此流干似的。 整座大殿,已经被苦香所溢满。 方才文清辞对自己下了狠手,他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眼见所有伤药都对他不起作用,冠林只能使用最最原始的方法。 他再一次用特质的绷带,紧紧地扎住了文清辞的手臂,阻止了血液的流通。 放在往常,老太医是不会用这个方法的。 文清辞的体质原本就很不好,长时间的捆扎与压迫,有可能会废了他的手臂。 ……可是今日,他只能赌这一把。 偌大的殿内,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半晌过后,半跪在榻前的禹冠林终于扶着床沿,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十岁不止。 禹冠林一步步挪到了不远处的贤公公身边。 “好了……文太医的血已经止住,今夜好好休息,等明日应该能够醒过来。”
禹冠林长舒一口气,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对贤公公说。 末了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重重地叹气道:“但是文太医他的体质原本就非常不好,今日之事,算是彻彻底底的伤了根基,恐怕……”恐怕后事难料啊。 文清辞实在太过年轻,说到这里,禹冠林的眼里也随之透出了几分犹豫和不忍来。 末了他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说了,不说了。待文太医醒后,再做打算吧。”
禹冠林的语气格外沉重。 老太监松了一口气,末了终于恢复往常的模样,一脸堆笑地朝禹冠林行礼道:“今天晚上实在是麻烦禹大人了。”
“哪里哪里,这都是老夫的分内之事。”
禹冠林也笑道。 被临时召回嘉泉宫的他神色清明,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喝醉酒的意思。 显然……这个人精刚才是见气氛不对故意装醉的。 禹冠林本打算装醉,以想吐的名义提前离开御花园,但是他没有想到,文清辞发现自己醉了后,竟然找人将他送回了府去。 ……这个年轻的太医,远比他想象得心思细腻。 想到这里,禹冠林的心中便更是不忍。 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是后来这只用外力止血,不开补血方剂的做法,已经清楚地表明,禹冠林现在已确定了文清辞的“药人”身份。 毕竟这世上的药,对药人基本都没有效果。 贤公公和禹冠林还在寒暄着,谢不逢仍独自站在嘉泉宫的角落,凝视着榻上的人。 少年身上的伤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但是他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谢不逢始终紧攥着双拳。 禹冠林的话,如同魔咒一般一遍接着一遍地回荡在他脑海中。 ……文清辞为救自己,大伤根基。 而老太医没说完的那句“恐怕”,更是成了悬在谢不逢头顶的一把刀。 同为太医的文清辞,在出手帮自己之前,会不知道后果吗? 他不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死吗? 文清辞不但知道,并且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谢不逢的心,如被狂风裹挟般忐忑不定。 甚至于他的呼吸,都因此急促了起来。 榻上锦缎,将文清辞的脸色衬得愈发苍白。 他静卧在此处,胸口的起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样的场景,莫名使谢不逢感到心慌意乱。 他无数次想要上前,轻轻握住文清辞的手腕感受他的脉搏,却又无数次放弃…… 谢不逢身上浓重到吓人的血腥味,终于将禹冠林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他叫来一名太医,低声交代了几句,便朝谢不逢走来。 禹冠林看了文清辞一眼,转而笑眯眯地朝谢不逢说:“殿下,现在距离文太医醒来,应当还有一段时间。您不如趁这个时候去清理包扎一下伤口,洗净身上的血腥,之后再来这里守着吧。”
……血腥味。 禹冠林的话提醒了谢不逢,少年顿了顿,终于一点点松开双手,向侧殿走去。 这天晚上,太殊宫发生了无数件大事。 贵族行刺、被捕,朝臣遇刺身亡,御花园大火…… 每一件事,都远比太医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来得更加紧要。 按理来说,今天晚上皇帝应该好好休息,或者连夜审讯叛臣才对。 可是刚刚过丑时,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便于众人意料之外地出现在了嘉泉宫内。 谢钊临竟然选择在今晚来看一个小小太医。 或许是刚刚了结心头大患,今晚的谢钊临看上去格外有精神。 和平常那个被头痛之症困扰的模样判若两人。 “……陛下,文太医正在后殿休息,”禹冠林上前轻声说,“他失血过多,估计明日才能醒来。”
皇帝一向擅长隐瞒自己的情绪,说起话来更是拐弯抹角,从不直言。 但是今天,他却一改往常的习惯。 谢钊临点了点头,忽然眯了眯眼看着禹冠林,直接问他:“爱卿确定文太医是药人?”
老太医犹豫片刻,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颇为委婉地回答:“……大殿下的毒,是文太医用自己的血解的。”
皇帝缓缓地笑了起来。 问过文清辞的身份,他仍不急着离开嘉泉宫。 谢钊临直接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抿了两口说:“爱卿行医多年,可有听说过有关于‘药人’的事,你说……他们的血真有传闻中那么神奇吗?”
“药人”越是神秘,江湖上与他有关的传言便越是夸张。 例如用药人的血炼成丹,吃了之后便可延年益寿、永葆青春之类的。 皇帝之前本也不大信,可是今日得知文清辞真的替谢不逢解了毒之后,他也自然而然地动了心思…… 谢钊临一边喝茶一边说话,看上去漫不经心,像是随口和太医闲聊一般。 可是熟悉皇帝脾性的禹冠林与贤公公都知道,皇帝能这么问,一定是私下早早将这件事仔细了解过一番。 “江湖上是有这样的传闻,”禹冠林顿了顿,颇为谨慎地回答道,“但是臣也无法保证那些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这一点恐怕只有文太医自己清楚。”
禹冠林很少这么说话。 但皇帝听了竟然半分也不脑。 今夜或许是除了继位那天外,谢钊临一生中最为愉悦的夜晚。 他不但铲除了自己的心头大患。 甚至还获得了“神药”。 这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封禅后上天赐予自己的礼物。 权力,健康。 万岁万万岁。 当权者最大的野心,竟然一.夜之间都被满足了。 “哦?既然如此,那朕便等他醒了,再来详谈。”
皇帝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在侧殿处理完伤口后,谢不逢一秒钟都没有休息,直接回到了这里。 他刚到殿外,便听到一阵陌生的声音。 少年不由停下了脚步。 来人的声音里满是喜悦。 『……我就说陛下为何如此重用文清辞,原来因为他是药人。』 『今日这一趟,果然没有白来。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杀意自谢不逢的眼中闪过。 一道苍老、佝偻的身影,从菱花门的缝隙里透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暗色宫装,发须皆白。 此时正坐在皇帝身边,与对方一道喝茶、寒暄。 “夜色已深,太傅还是快去休息吧,”皇帝的话语里,有几分平常少见的敬意,“今夜宫里不太平,待明日朕便派人将您送回府邸。”
“不急不急,”老人慌忙摆手,一脸惶恐地说,“陛下有正事要做,老臣的事等贤公公安排便好。”
……原来是太傅。 谢不逢在太医署时,曾听人说起过他。 老太傅楮阳泓今年已九十有余,历经两朝三帝,身上病症颇多。 他也受邀参加了封禅大典与今晚的宴会,但因年事过高,最终并没有前往御花园,而是一直待在嘉泉宫休息。 楮阳泓这趟,就是听到风声之后,故意来这里打探消息的。 殿内太医忙作一团,楮阳泓随便问了两句,他们便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因此这位太傅便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文清辞的身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帝颇为看重这位太傅。 太医们每隔上个三五日,就要去楮阳泓的府上,为他诊脉看病。 虽然嘴上称他一切都好,可实际上那群太医背地里都说,楮阳泓已经没几个月可活了。 这一点楮阳泓自己,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楮阳泓笑着饮了一口茶,目光里满是慈祥与和蔼。 可谢不逢却听到:『也不知道皇帝愿不愿意分我一点……时间不等人,必须尽快找人将他的血取来才是。』 少年不屑地笑了一下。 楮阳泓是如此,而表面平静,对太傅满是敬意的谢钊临也不遑多让。 他看出了老太傅的心思。 『九十多,也活够本了。做人何必贪心?』皇帝在心中嘲讽道。 显然,谢钊临并不打算将他的“灵药”分给“敬爱的太傅”楮阳泓。 听到这里,谢不逢严重的杀意几近凝成实质。 顿了顿,他突然垂下眼眸,轻轻地笑了起来。 皇帝和楮阳泓一样的怕死。 越是身处高位、手握大权的人,便越是舍不得拥有的一切。 谢不逢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他的心中已有了打算。 “……老臣近日总觉得心慌意乱,太医来府里开了几服药,吃了也不怎么管用。”
楮阳泓忍不住暗示。 可皇帝却像是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意似的:“太傅上了年纪,还是要好好休息啊。”
语毕,又看了窗外的天空一眼说:“今日时间不早了,太傅还是先去好好休息吧。”
楮阳泓还想继续留在嘉泉宫里,可是看出他意图的皇帝,显然不愿意再在这里见到他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走时皇帝假装随意地给贤公公吩咐了两句,便以太殊宫还不安全为理由,遣他早晨天一亮,就将老太傅送出皇宫。 语毕,一.夜未眠的谢钊临,终于在簇拥下走出嘉泉宫,向他的寝宫而去。 只留老太傅在远处不忿地咬牙。 身为帝师,楮阳泓享有在太殊宫乘车的特权。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一架嵌金文的马车便缓缓行过宫道,向太殊宫外而去。 有一点皇帝倒是真的没有说谎。 谋反的事情过去不过短短的几个时辰,今日太殊宫还没有平静下来。 昨夜行刺的,大多是侍卫。 直到现在皇宫内还在彻查所有与之相关的人员。 今日太殊宫内能用的人不多,按照常理来说,皇帝是不会让年事已高的太傅在这个时候出宫的。 但是作为一名掌权者,他更不愿意看到有人觊觎自己的“灵药”。 于是今早,皇帝便随便差遣了一个人,急匆匆地将楮阳泓送了出去。 显然是一刻也不想再多留他了。 昨夜的混乱过后,帝将驻守雍城的军队调遣过来,一层层围在了太殊宫外。 但是宫内往常被重兵把守着的宫道,今日两侧却空空荡荡,连一个人都没有。 毕竟是在宫内,马车行进的速度异常缓慢。 虽说老年人觉少,可是昨夜兴奋得几乎一宿没睡的楮阳泓,到这个点还是困了。 老太傅坐在马车上,头抵着车厢壁打起了盹来。 同样忙了一宿没睡的赶车太监,也是昏昏沉沉。 从嘉泉宫出太殊宫,要经过四重宫门。 宫道两侧是十余米高的朱红宫墙。 它沉默矗立着,将那一点淡淡的日光,尽数拦在了红墙之外。 今日宫道上没有点灯,因而看上去格外昏暗。 木制车轮碾过一块残砖,车厢随之狠狠地颠了一下。 楮阳泓的头,磕在了厢壁之上。 “哎呦——”老太傅睁开了眼睛,他皱眉正想斥责驾车的太监几句,可没想马车竟然在这个时候缓缓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
一大早就被皇帝遣出嘉泉宫的楮阳泓,可谓是窝了一肚子的火,他皱眉问,“马车怎么停下来了!”
车厢外传来了小太监略显惊慌的声音:“车轮,好像……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快些处理好,”楮阳泓催促道,“出宫还有事要忙。”
语毕,便继续闭目养神。 小太监一边从马车上跳下去检查车轮,一边迅速答道:“好好好!”
实际上却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楮阳泓早就致仕多年,他能有什么事要忙? 两道相距不远的宫门,将宫道截成一段。 这段宫道内,只有孤零零的一驾马车。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鸟鸣偶尔响起。 楮阳泓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老太傅年事已高,在这里坐久了,也忍不住腰背酸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下意识在嘴里嘟囔道:“……还没修好吗?”
“什么时候走?早知路上会耽误这么久,还不如再在嘉泉宫里休息一会……”见没有人回答自己的问题,楮阳泓终于强撑着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听到小太监的答复。 楮阳泓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猛地一下攥紧手心,睁大了眼睛。 ——一道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马车之中。 如同鬼魅。 “啊!”
楮阳泓被吓了一跳,猛地朝后一退。 为了补眠,楮阳泓特意拉上了车厢内的帘子。 此刻,马车内一片漆黑。 而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只有那浅琥珀色的眼睛,如黑夜里的狼似的泛着寒光,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对面的少年缓缓地笑了起来。 与此一起袭来的,还有一股无法忽视的血腥味。 楮阳泓的后背,在刹那间冒出了冷汗。 他下意识地继续向后退去,直到脊背重重地撞在车厢之上。 一阵剧痛,终于令他回过了神来。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楮阳泓一脸惊恐地问。 老太傅终于看清——马车里的人,竟然是当朝的大皇子谢不逢! 『该死的,这妖物怎么会在这里?!』想起文清辞昨夜救了眼前的少年,楮阳泓下意识想到,『他该不会和我一样,也在打文清辞血的主意吧?』 少年不以为意地朝他看去,几乎同步轻笑着将老太傅心中的话念了出来:“他该不会和我一样,也在打文清辞血的主意吧?”
楮阳泓的身体随之一晃,如见了鬼似的朝谢不逢看去。 『什,什么?』 『刚才那蠢货太监呢?该不会被谢不逢给杀了吧?』 楮阳泓的心中不由绝望了起来。 “是啊,”谢不逢轻轻一笑,看着楮阳泓的眼睛漫不经心地说,“那个蠢货太监,的确被我杀了。”
楮阳泓的心脏狠狠一纠,这一下他彻底确认,谢不逢的的确确能够听到自己心里说的话。 这“妖物”之名,还真没有冠错…… 老太傅的手,紧紧攀在车厢壁上,他颤抖着声音,强撑着理智与谢不逢商道量:“我……假若我取了他的血,一定不会私吞,绝,绝对对会……会分给殿下一些。”
没想听了他的话,谢不逢竟然格外开心地笑了出来。 楮阳泓从没见过少年露出如此表情。 他并没有因为谢不逢的笑而放下心来,反倒是生出了一股浓浓的绝望与恐惧。 “太傅大人今年已九十有五,”谢不逢的视线,缓缓落在了他的身上,继而轻轻地说,“也该活够本了吧。”
“你,你说什么?!”
楮阳泓当即更加用力地抓紧了车壁。 他心中写满了恐慌,可还是强撑着咬牙威胁道:“吾乃当朝帝师,桃李遍天下,岂容,啊——” 楮阳泓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柄太殊宫侍卫所配的长剑,便已狠狠地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寒光闪过,下一秒楮阳泓的脖颈上,便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老太傅不由瞪大了眼睛——谢不逢他竟然会武功! 可他不是三岁起就被送到肃州守陵了吗?!他究竟是怎样瞒着众人,练就这一身武艺的?! 谢不逢缓缓一笑,手起刀落。 楮阳泓目眦欲裂。 就这样满心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楮阳泓只听得少年淡淡地说:“太傅楮阳泓出宫途中,不幸遇到潜藏在此,妄图藏入车厢混出太殊宫的刺客……一番抵抗后,同归于尽。”
楮阳泓至死都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何时招惹到了谢不逢。 明明自己已经提出,将得到的血分给他了啊…… 太傅人头落地,谢不逢看都没多看一眼,随手将长剑丢到了一边。 他转身跳下马车,将那个小太监与两个身着侍卫服的尸体一起塞进了马车内。 接着便一个火折子丢了过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 下一刻,身后火光接天。 同样打“灵药”主意的楮阳泓意外身亡,对皇帝来说可是一件好事。 他不会深究这件事,甚至还会庆幸有“刺客”出现,自己就不用花时间去做这个欺师灭祖的恶人了。 想到这里,正缓步走回嘉泉宫的谢不逢不由笑了起来。 ——与恶人打交道,的的确确是一件简单的事。 ------------------------------ 文清辞的血止住后,太医们终于从后殿退了出去。 嘉泉宫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然而陷入昏迷的文清辞,心却并不像此刻的嘉泉宫那般平静。 他看到—— 江水蜿蜒,自山脚流过。 一个背着竹篓的小孩,被父亲牵着,踩着小道慢吞吞地向山中走去。 “清辞你看,松树根上长着的这个,叫做‘茯神’,有养心安神的功效。”
身材高大的男人蹲下身,将地上的东西指给他看。 听到父亲的话,小小的他也赶忙点头,拿出一个小本子,将茯神生长的位置,还有样子全都记录了下来。 除了文字外,甚至还认真地画了图。 他年纪小,毛笔用得还不是很熟练。 因此手和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点墨迹。 见状,身边的男人也不教他辨认草药,而是对着小家伙笑了起来:“你啊你啊……怎么脸都花了?”
“诶?”
小孩站直了身,忍不住朝脸上摸了摸,没想下一刻,脸蛋上的墨迹,竟又添了几分。 看上去有些笨拙,又有些可爱。 见状,睡梦中的文清辞,也忍不住想要随着男人一起笑。 可是下一刻,他的心中却又涌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 今日天阴,云雾沉沉。 宫道上的大火燃起,浓烟直入云霄,汇入了黑云之中。 有太监高呼着“走水”,带着水囊奔向官道。 谢不逢缓步走回了嘉泉宫后殿,脸上连半点惊慌、忐忑都不曾出现。 毕竟是个皇子,守在周围的太监看到他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并未阻拦。 和太医署里逼仄的卧房不同。 嘉泉宫后殿不但大,且雕梁画栋,放满了珍奇,处处都彰显着皇室的风范。 可是在谢不逢看来,这一切却都俗气的与文清辞并不相配。 躺在榻上的人,直到现在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文清辞长眉微蹙,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嘴里还轻轻地念叨着什么。 谢不逢忍不住走过去,单膝跪在了榻边。 下一秒他竟看到—— 一滴清泪,毫无预兆地从文清辞的眼角坠了下来,顺着脸颊流向了锁骨。 少年的心狠狠一坠。 他下意识抬手,替文清辞拭去了那滴眼泪。 文清辞的皮肤,宛如白瓷。 细腻苍白又……冰冷。 擦掉那滴眼泪后,少年又下意识地用指腹,轻轻地在文清辞的脸颊上蹭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少年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猛地站起了身,如做了什么坏事一般向后退了两步,甚至于将手藏到了身后。 谢不逢的心脏疯狂跳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差一点就将他击溃。 少年的呼吸随之变得紧张、急促。 没等他意识到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皮肤上的余温也未散尽。 躺在床榻上的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如蝶翼颤动,恍惚间谢不逢的身影,就这样映入了那双如深潭般浓黑的眼眸之中。 ……文清辞他,方才感觉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