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请贤公公明察,殿下的伤的的确确是自己摔的!吾等不知——”  “殿下的手臂,是拉拽所伤,”文清辞轻揉着手腕,漫不经心地打断了禁军的狡辩,他朝贤公公微微颔首道,“此番将大皇子接回雍都,是为了替陛下试药。如果殿下身有暗疾,试药结果必定不准,这个责任您与我都担不起。”

他的话说到了贤公公的心坎里:“……文先生所言极是。”

“未免意外,我需先确认殿下身体究竟如何。”

“禁军的事咱家必定秉公处理,”贤公公面无表情地瞟了那几人一眼,转头朝文清辞堆笑着说,“至于大殿下,就请文先生多多费心了。”

“自是应当。”

文清辞笑道。  作为将谢不逢召唤回京的罪魁祸首,他在雍都受的一切委屈、所有伤所有病,四舍五入都能记在自己的头上。  论起上心,以及对他身体健康的在意程度,文清辞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能和自己比。  谢不逢的手缓缓从肩胛处移了开来。  他从来不信什么好心、怜悯。  更不觉得文清辞会拥有这种东西。  ……他只想知道,眼前将自己扯回雍都泥沼的太医,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嘁,无权无势,不讨陛下喜欢,母妃还被打入冷宫,看你能在宫里活几天。』  『我怎么被派来伺候这个妖物……难不成什么时候得罪了贤公公?』  真吵。  谢不逢的目光锐利如鹰鹫,缓缓从周围扫过,刹那间便让众人生出一种心事被看穿的错觉。  他的耳边安静了下来。  世人只知道谢不逢生来没有痛觉,却不知道……他自幼能够听到人们心底的恶念。  谢不逢在厌恶、恐惧甚至诅咒的陪伴下成长。  这些人心里想的话,他十几年来早就已经听腻了。  除了吵闹以外,谢不逢没有任何多余的感觉。  『……文清辞快些毒死他吧,毒死他我就能换个主子伺候了。』静了半晌,一句突兀的诅咒,扰乱了谢不逢的心神。  少年屏息,抱紧了怀里小小的羊羔。  他飞快地回忆起了来太医署后听到的一切:有禁军心底里的谩骂,有贤公公的不屑,还有太监宫女们的恶意的揣度……唯独少了文清辞的声音。  这不可能。  谢不逢忽然蹙眉,深深地朝文清辞看了过去。  他正用丝帕擦拭手腕上的血污,末了又戴上了一串药玉。  既能遮挡伤处,还能活血化瘀。  转身瞥见谢不逢手左手无人理会的猩红,稍有些洁癖的文清辞下意识补充了一句:“再拿一张干净的丝帕来。”

“是,文先生。”

话说出口,触及谢不逢冰冷的目光,文清辞立刻后悔起来——  啊啊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怎么就那么多嘴?  ……事情走到这一步,没有给他留半分怂的余地。  不就是擦个手吗?  文清辞深吸一口气,拿起丝帕向谢不逢走去。  “血污黏在这里,脉象触不清晰,会误了准头。”

话音刚落,没等他触到谢不逢的皮肤,少年竟突然抬手挡住了文清辞的动作。  谢不逢这一下快且狠戾,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朝文清辞袭了过来。  没有留反应的余地,虚挂在文清辞手腕上的玉串,便随少年的动作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谢不逢的耳边瞬间炸开了锅,连怀里的羊羔都被吓得瑟缩了一下。  他在故意刺激文清辞,以确认自己究竟是不小心忽略了对方的声音,还是真的……什么也听不到。  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文清辞顿了顿,弯腰拢袖将玉串捡了起来。  “还好没有摔碎。”

他语气轻松,一笑置之。  文清辞不但没必要讨好自己,甚至还执掌着自己的生死。  可他只是重新将玉串缠在了腕上,没有露出一丝半点的不悦。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耳边,始终寂静……  文清辞拿着丝帕,再次走了过来。  这一回谢不逢不再阻拦,任由他轻轻拭去小臂上的血污。  ……  暂别贤公公,文清辞一行人穿过前院,向用来诊疗的聆空堂而去。  没走两步,一道白影忽然晃了过来,直愣愣地撞到了人群中。  “什么东西——”  “兔子兔子!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都小心点,那可是文先生养的!”

太监们手忙脚乱就要去抓,场面随之变得混乱不堪。  文清辞脚步一顿,突然弯下腰,将兔子从地上捞了起来,抱在了怀里。  揉了揉它脑袋后笑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也是穿来才知道,原主有养实验兔的习惯。  在当下的时代,这是一个极其离经叛道的行为,同样也成了原主“仙面罗刹”的一大佐证。  虽然暂时没有做动物实验的想法,但雍都也绝不是一个放生的好地方。  一来二去,文清辞只好将它养在这里。  惊魂未定的兔子用力扒在文清辞肩上,爪上长长的指甲,直接戳到了他脖颈边的皮肉里。  虽然没有出血,但破皮却是一定的了。  “文先生,您的肩受伤了——”  “无碍。”

文清辞不但半点也不在意,甚至还抱紧了兔子,一边轻抚后背,一边温声细语地安慰着受惊的它:“不怕不怕。”

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看到文清辞后,扑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  “文先生恕罪,方才我们正清理笼舍,没想到它、它竟然溜了出来,”小太监又哐哐地磕了几个头,无比惶恐地说,“我现在就把它抱回窝里,关好保证它不再乱跑!”

“不必,只有几步路,我带它回去吧。”

文清辞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它的耳朵,转身抱着它走向院角的竹笼。  太监们立刻跟了上去。  只有谢不逢站在原地,遥望着文清辞的背影。  一个太医,为什么要在宫里养兔子?  文清辞抱着兔子,弯腰摸了摸窝里的垫草,转头对刚刚那个小太监说:“草还是有些湿,下次一定晒干点,记得常常通风,别让窝太潮湿。”

末了,又耐心叮嘱:“对了,记得再找一块杨木,来给它磨牙。”

“是是,”太监连忙点头,仔细将他说的记了下来,“一定按您的话办!”

确定垫草铺好后,文清辞又往笼子里添了一些苜蓿,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兔子放下,送回了它的窝里。  并随手挠了挠兔子的下巴。  “乖乖待着吧,别再乱跑了。”

说着,他下意识用拇指,轻轻磨蹭兔子肉乎乎的脸颊。  文清辞的话语里满是宠溺。  初春的天还有些凉,依恋文清辞体温的白兔忍不住向前跳了跳,追逐着他手心的温度。  见状,文清辞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暂时停下手,任由那兔子在自己掌心里贴来贴去。  熹微的暖阳从天际斜照而来,将文清辞原本有些清冷的气质,滤得只剩下了温柔。  “好了,小家伙,往后空了再来陪你玩。”

想起还有正事没有做,文清辞终于恋恋不舍地起身,走回了谢不逢所在的位置。  他面色如常,似乎刚刚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是一段小插曲而已。  可是文清辞身后人脸上的表情,却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太监们互相打着眼色,心理活动更是精彩至极。  谢不逢集中注意力,终于从嘈乱的心声中提取出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太医署的兔子,的的确确是文清辞养的,竹笼边的苜蓿、蔬果干和玉米,更是他亲自准备。  甚至于文清辞养了不止一只兔子。  自己今天只见到这只,是因为其余兔子,或是被他亲手杀掉,用来估测药性。  ……或是被他开膛破肚,生生肢解,化作一摊烂肉。  明明前一秒还在轻抚它的身体,可是后一秒文清辞就能将它抽骨、剥皮。  再用一柄银刃,把兔子的脏器、神经一一分离。  手段是那群太监也从未见过的血腥、残忍。  那一天,他们才知道……原来兔子痛极了也是会发出尖叫的。  谢不逢不由侧身,向文清辞看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观察一个人。  玉冠与乌发之下,是白皙的额头与细眉中的一点朱红。  长长的睫毛如颤动的蝶翼,挡住了琉璃般的眼瞳,以及藏在其中的所有情绪……  令人捉摸不透。  聆空堂里,文清辞缓缓将手指搭在了谢不逢的脉上。  他集中注意力,一边回忆课堂和日常所学,一边耐心辨别谢不逢的脉象。  全神贯注下,文清辞忽略了少年食指那轻轻地一颤。  谢不逢的视线,在不经意间落到了文清辞的肩上,方才被兔子抓挠过的地方有一道明显的红印。  视线再向下,是他腕间被自己攥出的那片青紫。  文清辞身上那股淡淡的苦香,随风散到了谢不逢的鼻尖。  他的心脏随之一沉。  谢不逢忽然意识到——自己听不到文清辞的心声,并不是什么意外。  而是必然。  文清辞为医而痴。  在他的眼里,自己和那只被他精心照看,却总有一日会亲手杀死的兔子没有什么两样!  文清辞不会对一只兔子生出什么恶意,更不会计较那兔子抓出的伤痕。  ……那么对自己,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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