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妃住回了蕙心宫,庆贺的宴席也在那里举办。 正午,宴席正开着,忽然有几名宫女被人架着来到了太医署。 “……方才宴上,她们几个忽然腹痛,兰妃娘娘命她们下去休息。没想刚一离席,便上吐下泻的!这不,兰妃娘娘听说之后,便叫我们立刻把人送来。”
“好好好!”
当值的医士赶忙将人接了过来,带到桌边把脉,“还有什么症状?”
他问。 其中一个宫女捂着肚子虚弱地说:“好像还有些发烧……” “前两天起,便开始犯恶心,今日变得愈发严重。”
文清辞身份特殊,太医院令特意将清静的偏殿分给了他。 但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几人的声音还是传到了他的耳边。 这几个人的症状相对典型、简单,等文清辞走到前殿时,医士已经写好了诊籍,打开了药柜。 见文清辞看,取药的医士放下戥子,小心翼翼地说:“文先生,我们打算先开些温经散寒、缓急止痛的药……呃,您看怎么样?”
桌上放的桂心和胶饴,都是治疗急性肠胃炎的药材。 文清辞笑了一下说:“你们忙,我只是听这里热闹,好奇来看看而已。”
“好好!”
医士不由长舒一口气。 文清辞虽没说什么,但是被他看着,医士抓药的动作都慢了一些。 说话间,外面又送来了几个宫女。 见状,文清辞忽然问:“这次送到太医院来的,只有宫女?”
医士连忙点头:“对!”
文清辞不由蹙眉。 太监和宫女们同吃一间膳房里做的饭,怎么这次吃坏肚子的只有宫女呢? 顿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原主留下的笔记…… 原主对医学各科都有所涉猎,但是也有自己的主要研究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对介水传染病研究格外感兴趣。 甚至为此解剖过不少尸体,以及留下了一本名叫《杏林解厄》的笔记。 “水……”文清辞喃喃念到,“水有问题。”
皇宫几乎每个院子里都有水井,宫女和太监们虽吃的是一个膳房做的饭,但是喝的水就不一样了。 他攥紧了药玉,走到一个状态相对比较好的宫女身边,俯身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带我去你们住处的水井看看。”
过分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文清辞的双眼,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细直如玉的鼻梁,与眉心的一点朱砂。 就像庙里的神仙一样好看。 小宫女不由呆呆地点了点头。 蕙心宫的宴席将要结束。 一名宫女匆匆跑到兰妃耳边,用手挡着嘴巴说了些什么。 下一秒,兰妃脸上的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 “……好,就按照文先生说得来,”她顿了一下又说,“稍等一会,本宫也顺道过去。”
“是,娘娘。”
后宫里所有妃嫔,都参加了这场宴席。 看到兰妃脸色古怪,对面的慧妃不由嘲讽道:“兰妃姐姐怎么不开心了?您不正应该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吗?”
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兰妃缓缓拿起茶盏。 她一向低调、小心,放在往常只会将慧妃的问题敷衍过去。 但是这一次,兰妃却笑了一下,直截了当地说:“刚才太医院派人来说,文清辞怀疑宫内有一处水井,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慧妃咬牙,她笑了一下,慢慢地站起了身,“哦?既然后宫里出了这种事,那本宫怎么说也要去看看了。”
文清辞叫人去问兰妃,本来只是为了获得进入宫女住处的许可而已。 但是没有想到,等他到那里的时候,小院里已经挤满了人。 除了本就住在这个院里的宫女外,还有几个老熟人。 文清辞:……? 这又是什么情况。 暂辖后宫的慧妃抢先说:“你忙你的,不必在意本宫。”
“是。”
文清辞微微颔首,缓步走到了水井边。 “井水看上去并不像秽浊不洁的样子……需要看看下面有没有东西。”
他说。 “你们两个,去探一探。”
慧妃随手点了两个太监过去。 “是,娘娘。”
两个太监不知从拿取出几根竹竿,将其首尾相连。 链接好后,便一点点向下探去。 这个时候,文清辞终于后知后觉地紧张了起来。 兰妃不满自己的权被慧妃夺走。 ……很明显,她是想要借这件事发挥一下。 两个太监握着竹竿,小心翼翼地在井底探着。 过了一会,两人对视一眼,变了脸色。 “怎么了?”
明柳扶着兰妃缓步走了过来,“可是下面有什么东西?”
她问。 其中一人艰难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有个东西……但具体是什么,还是得捞出来看看。”
“好,那就捞。”
不远处,慧妃咬牙说。 太监拿来一个浅盘状的竹筛,与长杆固定在一起。 文清辞默默地退到了后面。 事情似乎闹大了…… 刚才文清辞还猜,或许是有鸟兽不幸跌了进去。 但看到这种专业工具,一个略微恐怖的猜测浮现在了他心底。 ……该不会,是人吧?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刚才那两个太监变脸,八成是因为竹竿戳到肉了…… 冷静,冷静! 紧张之下,文清辞的大脑变得格外活跃。 他忽然想起,《扶明堂》里,似乎有这样一个情节: 兰妃怀孕期间,宫中发生了一桩命案。 这件事令皇帝不悦,并最终成了慧妃丢失凤印原因之一。 作者没有详述这段故事,只在交代兰妃复宠的时候一笔带过。 现在看来,说的应该就是正发生的事了。 原著里这件事发生得应该更晚一点,也没有闹大。 ——宫里的太医不是吃素的,他们自然也能猜到,是宫女常吃的水井出了问题。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就算知道,也不会提。 直到宫女们自己怀疑到水井上,并将里面的东西捞出来,这件事才传遍后宫。 水井边,太监忽然停下了动作。 过了一会,其中一个小跑着到了妃嫔们的身边。 低声说了几句后,几人便苍白着一张脸,暂时离开了小院。 文清辞屏住呼吸。 两个太监再次对视,开始合力上拉动竹竿。 台阶上站着的宫女们忍不住向后退去。 随着哗啦一声,巨大的竹筛出水,其上赫然有一个人影! “啊!!!”
不知是谁先尖叫一声,猛地冲出了院外。 小小的院落霎时间乱成了一锅粥。 文清辞强忍着不适,深吸一口气,紧握药玉,一步步朝那里走了过去。 …… 玉光宫里也有几个太监宫女,和大部分人一样瞧不起谢不逢的他们,绝大多数时间都躲在耳房里偷懒,没将这个主子当一回事。 但是这一天,玉光宫忽然热闹了起来。 几人挤在水井边,一桶一桶地打着水。 “够了吗?”
“应该够用两日,等后天我再来这里打吧。”
“好好,”身着绿衣的宫女松开辘轳,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你们那里死了的人是谁啊?”
“叫元娴,你认得吗?是负责打扫百巧楼的,前几天刚刚二十五,到了出宫的年纪,”宫女叹了一口气说,“我们都以为她回乡了,没想到竟然……哎。”
“是她?”
玉光宫的宫女惊呼一声问,“确定吗?”
“确定,你知道那个文太医吧?就是他亲手验的尸,人现在还在院里没走呢。”
目睹了那一幕的宫女语气格外夸张。 小太监插嘴道:“这,文清辞……果然和江湖传言一样,往后还是离他远一点好。”
几人立刻点头,认同太监的说法。 玉光宫门窗破朽,再加上这几人说着说着,便不由放大了声音。 他们的对话,全都落到了谢不逢的耳朵里。 午膳的碗碟少年已经洗好,但还未来得及送回太医署。 出事的小院,恰巧就在他去那里的路上。 顿了一下,谢不逢提起木盒,向玉光宫外而去。 与刚才不同,此时众人早已像躲避瘟疫似的远远避开了小院,以及院里的太医。 谢不逢于院外站定,向内看去。 那个名叫元娴的宫女,死了不到两天,此时正是尸僵缓解的时候。 在谢不逢来这里之前,文清辞已经替尸体摆好身姿,平躺在了木板上,甚至认真帮她整理了鬓发遗容。 隔着老远,谢不逢都能看到她苍白的皮肤,与满是褶皱已经开始肿胀的皮肤。 他不由蹙眉,心中生出了一丝不适。 “你不觉得恶心吗?”
“宫里遇到这种事,都是直接用草席裹着扔出去的。”
谢不逢斜倚在院门旁,淡淡地说。 文清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一副皮囊而已,有什么恶心不恶心的……她帮我解了谜,我理应给她最后的体面。”
他淡淡地说。 谢不逢不再说话,而是深深地朝那道月白色的身影看去。 文清辞的动作格外温柔仔细。 这是他第一次在解剖课外见到尸体,他的心情格外沉重,无暇顾及那些有的没的。 替元娴整理好遗容后,文清辞轻轻将白布盖在了她的身上。 末了才去一边用烈酒净手。 等一切妥当后,终于缓步走到了院门边。 此情此情,忽然令文清辞想起了原著里自己被五马分尸的下场。 与谢不逢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忽然放缓脚步,回头朝少年轻笑了一下,半开玩笑似的说:“若哪日臣死,望殿下能将臣送回谷内,与其任尸体腐化成泥,不如拿来研究医理,也算死得其所。”
熟悉的苦香与淡淡的酒香将谢不逢缓缓包裹。 语毕,文清辞莞尔而笑,带着药箱离开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