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社日节晚的场景,在不知不觉中化作梦魇。  大雪如被,轻轻覆在地上,隐约可见斑斑血迹。  谢不逢一点点拨开大雪……  下一秒,他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少年条件反射地起身,向屏风那一头看去。  文清辞不在这里——  谢不逢的心,重重一坠,没来由的恐慌了起来。  顾不得春寒料峭,他径直推门走出卧房。  雍都夜寒露重,此刻太阳还没有升起,空气里泛着化不开的蓝。  小院有两间耳房,里面堆满了药材。  前几天文清辞叫人来整理了半天,腾出一间改成了厨房。  隔着耳房的小窗,谢不逢看到……  逼仄的厨房里,只够摆一个小泥炉。  文清辞用火折点燃木柴,把盛着泉水的紫砂锅放了上去。  转身将玉兰花瓣浸入水中,再淘洗糯米。  紫砂锅里的水已经烧开,正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泡。  与此相伴的,还有小炉中木柴燃烧发出来的噼啪轻响……  温暖的火光,在谢不逢的眼瞳中跳动,为原本冰冷的眼眸,添了几分温度。  不多时,玉兰花粥的甜香,便透过空气,沁入了身体。  谢不逢疯狂跳动着的心脏,一点点平复了下来。  砂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莫名使人心安……  可是这种陌生的平静,却突然令谢不逢迷茫起来。  半晌后,他缓缓低头,自嘲一笑。  自己竟差一点忘记,文清辞“仙面罗刹”之名传遍天下。  他可以对自己体贴入微,也同样可以……随时取走自己的性命。  *  将捕兽夹带进宫的忠安侯世子,家族历经两朝,鸣钟食鼎、积代衣缨,根基极其深厚,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御书房的灯,每晚都要燃至子时。  过度劳累之下,皇帝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一次症状比以往还要严重。  文清辞从原主留下的医书里,寻到了一个古方。  这个世界有一味名叫“芙旋花”的药材,以它为基础制成的药丸,服下之后可以迅速缓解头疼、昏沉的症状,说是特效药也不为过。  芙旋花生长在河流出山的峪口之中,并不算罕见。  但是它被采下后不过半个时辰,就会逐渐失去药效,必须立刻处理、制药才行。  思来想去,只能由文清辞亲自出宫才能完成。  和他一同去的,还有太医署里的几名医士。  见人这么多,文清辞索性借着这个机会,用“需当场试药”的理由,将谢不逢也带出了皇宫。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谢不逢和自己一样,几个月来从未踏出过太殊宫半步。  文清辞希望少年能借此机会,出去走走看看。  马车碾过长街,向城郊而去。  微风托起车帘,将外面的风景透了进来。  文清辞的视线,缓缓落在了街巷之上。  太殊宫外一圈,住的都是高官、勋贵,平常这里都是一幅门庭若市的景象。  但是今天,他们却全紧锁着院门,拒不见客。  紧张的气氛,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从太殊宫蔓延至整个雍都。  行至城郊,压抑感才逐渐散去。  芙旋花对水质的要求很高,雍都附近只有望河下游的峪口适宜生长。  午时阳光正烈,山脚下已生绿意,但远望山巅还有累累积雪尚未消融。  峪口狭窄,不时有疾风刮过。  为了方便行动,文清辞以一根丝带束起墨发。  阳光将他的脸,映得同纸一般白,眉间的朱砂也分外耀眼。  没了碎发的柔化,五官更显清冷出尘。  下了马车,文清辞便对谢不逢说:“殿下,今日我先我带医士去前面采药,您可以先四处走走,大概半个时辰后,再来这里便好。”

“好。”

谢不逢看上去兴致缺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文清辞总觉得谢不逢最近几天态度格外冷淡,也不再像前几日一样,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了。  虽然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神医谷的《草药汇编》中,详细描述了芙旋花的生长环境。  文清辞带着人溯溪而上,向流石滩的位置而去。  望河河道曲折、狭窄,两边长满了青苔,几乎没有能够下脚的地方。  文清辞会些轻功还好,跟他一起来的医士则步履艰难。  但几人受传言影响,一心想只离他远一点,行走的速度也不由变快了几分。  不过二十多分钟,他们便提前到达了目的地。  狭窄的河谷骤然宽敞起来,文清辞一眼便看到,流石滩的间隙,生长着朵朵红花。  “就是这里。”

文清辞松了一口气。  亲眼看到芙旋花,几名医士无比兴奋“真的有!”

一人忙将背在身后的木盒捧了过来,“我现在就去采来!”

文清辞轻咳一声,没有阻拦。  芙旋花的采摘,没什么特殊的,对太医署的医士而言不成问题。  对方三两下便将花摘来,装在了木盒里。  然而还没等众人紧张得心情彻底放松下来,采药的医士忽然发出一阵尖叫。  紧接着,人便朝直直地栽了下去。  木盒随之从他怀里跌出,落入了河道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文清辞下意识朝对方的脚底看去。  ……涓涓细流不知道什么时候漫过了流石滩上的石子,让脚下的路变得愈发湿滑。  静了不过三五秒,远方突然传来了隆隆巨响,震耳欲聋。  文清辞立刻抬眸,看向上游——  一块块巨大的冰凌与巨石顺着水流而下,顷刻间填满了河道。  不过眨眼,便滚至流石滩上。  “你们先躲开!”

“是是——”几名医士立刻朝高处而去,四肢并用,爬上了一旁的矮崖。  河道上的人也艰难起身,踉跄着向这里而来:“这……这是什么东西?!”

“是凌汛,上游溃坝了。”

文清辞迅速答到。  望河上游的山峰,海拔有将近三千米,这条河在丰水季水流极其湍急,但是春冬之际,上游的河水与瀑布全部冻结,水流量只有平常的十分之一不到。  可这绝并不代表凌汛不危险。  现下,阳光晒碎了高达数百米的冰瀑与河流。  积攒了一冬的冰凌,全都顺着未化的那一点河水,从上游滚了下来。  枯水期的河流虽然淹不死人,但是河道里的冰凌,却能够轻易将河道两边的人卷进去,碾死在其中。  更别说冰凌还冲破上游的石坝,将巨石也带了下来。  闻言,医士的脸色瞬间煞白。  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流石滩已经被冰凌填满,而小小的木盒,也早被冰块吞噬,裹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完了……这可怎么交差?  “你们把他拉上去,咳咳……待在这里不要乱动。”

说完,文清辞竟顺着河道,与冰凌一起向下游而去了。  流石滩是望河河道最宽阔、平顺的位置,谢不逢所处的下游,要比这里危险百倍!  此时此刻,文清辞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谢不逢还在那里。  自己必须找到他!  天慈发作还没过去多久,文清辞的身体,仍没有养回来几分。  几步下去,他嘴里便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胸口随之灼痛起来,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  顾不了那么多,文清辞强忍着痛意顺流而下。  哪怕用了轻功,他的速度仍比不上冰凌的流速。  等文清辞到峪口处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巨型冰凌填满了狭窄河道,中心处堆积有近十米之高,如无数把锋利的飞剑,指刃向天。  森森寒气映亮了河道。  河流的拐弯处的凹岸,情况稍好一些。  此时谢不逢正半跪在那里,他的小腿便被冰凌重重地压着,难以动弹。  而好巧不巧的是,那个木盒也被冰凌带到了这儿来。  谢不逢的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他是来寻药盒的吗?  顾不得多想,文清辞足尖轻点,直接踏着仍在活动的冰凌,来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接着拼尽全力,将少年拉了出来。  “咳咳咳……跟,跟我走。”

文清辞的唇边不知何时溢出了鲜血,声音也变得格外沙哑。  可到了这个时候,他的神情仍没有半分慌乱。  下一刻,峪口又传来隆隆巨响。  ——在后方冰凌的挤压下,原本已稳定的冰堆再次活动  翻滚中,原本浮在冰面上的木盒,终于被彻彻底底地卷了进去,深埋入冰堆之下。  可是自始至终,文清辞都没有多看药盒一眼。  冷风夹杂着冰碴,袭了过来。  文清辞头顶的丝带不知何时滑落,一头柔软的墨发就这样如瀑布般披散在了肩上。  然后和着风,轻轻地从谢不逢的颊边扫了过去。  与此相伴的,还有那股熟悉的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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