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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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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无限的悲哀里面,那过往的事情就渐渐地在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来了。他的家乡,位于鲁中山区西南部的苍野,林家沟是夹在小檬山与青砂岭之间 的小山村, 二十年前林西平就诞生在这一条贫穷的沟里。全沟住着四十来户人家, 全部是林姓。现存的居民,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先祖是何时从何地迁居于此,却都 记着祖上是因着兄弟二人的分家不公,于家庭战争失败之后,老少七人肩背石磨 手提行李拖儿带口出走他乡。一路讨饭借宿,每至一村,就依偎着央求着想要住 下来,结果一例是惨遭驱逐。亦不知落脚过多少村庄,亦不知越过了多少山河, 最后来到了这道沟,总算是在这连鸟也不愿意来停留的地方姑囚下来。老少爷们 放下辎重包裹,草荒里安下石磨,石洞里藏住身体,愚公愚儿,开荒整地,竟也 算是稳定了自己的家,估约是过了两三年光景,父子方在外面架起三间草房来。 一家老少广开薄田,靠天吃饭,年年收获贫穷,岁岁捉襟见肘,于凄凉中沿袭, 于清苦里漫漫谱写着林家沟的惨淡历史。到林西平出生,林家估摸也坚持了百多 年的样子。经年历载,林家族人的大脑皆是不见开化,这样的穷山恶水境地,与外面的 世界往来甚少,全族人累年累月地守着祖上开挖的山地不放手,没有人肯愿意挪 开这条沟子半步,彼此瞪着眼子标穷。信息闭塞又懒于出动,久而久之,不免大 脑钝化而生出种种的恶习陋俗:男盗女娼、放火抢掠、家庭争斗、相互猜忌;有 摩擦的家庭之间如仇人一般,想着法子相互破坏:每于庄稼刚刚抽穗时节,仇人 之间趁早地或者趁晚地跑到对方的庄稼田地里,挥刀舞镰,不大会工夫,庄稼苗定是横七竖八躺满一地,彼此先前的劳作就化作了泡影!这恐怕还是不够的,倘 于隆冬时节,他们记起了旧恨,堆放在场院外面的柴木草垛就成了袭击的对象, 借着一根火柴的引燃,那连片的柴草一时就融进一片浩瀚的火海之中。更不用说 娶亲的事,若果谁家新订了婚,一定会有人想方设法提起礼物到女方家捣散,宁 可大家都成光棍,也不能让你首先找上对象去传宗接代!村内的人多是这样的心 态。长此以往,这名声也渐渐地扩张开去,外村人没人愿意跟这个村子人通婚共 事。因此上,林家沟不足二百人的小村子里,却有几十多条光棍儿竖立在那里。至于林西平家,之前倒是在村子里相安无事。他家里的穷困样子,看过一眼 就没人愿意再去看第二眼,他们居于这个穷困村子里的最下层。家中除了祖辈留 给他们的三间石板小草房,屋子里的东西只有锅碗瓢盆和床铺被褥。篱笆围就的 院墙,屋顶上摇曳着残枝杂草。夏天闷热屋顶漏雨自不必说,尤其在冬季,正房 当中虽置一火盆,亦是因着节约木柴的缘由时常陷入灰死火灭状态,即使于寒冬 腊月三九天里熰起一盆火,也便是狼烟四起,屋子里的三人皆被呛得流涕流泪。 吃食更差,他小的时候,因为吃食的问题,是闹出过两次笑话的:林家沟是盛产 红薯的地方,饭桌上的主食也就是红薯,清水煮红薯、火烤红薯、红薯面煎饼、 红薯面窝窝头、红薯面下水饼等等类似。所以有一次,林西平放学回来,看到他 的母亲拐着残腿在充满白烟的饭屋的灶前整治红薯面窝窝头的时候,他立在那里 竟不假思索地哭了一场。还有一次, 就是他八岁新年的前一天, 家家喜办年夜饭, 邻居大叔偏偏在门外炸海鱼疙瘩,黄样样的鱼疙瘩装满一簸篮,林西平站在了那 里很久没人理会,他就在大叔把簸篮端起来要回家的时候,哇哇地大哭起来了。林西平的父亲林有方, 因为些许认识几个字, 做了五村联办的小学民办教师, 这种职业,在当时的农村是好汉不做、赖汉做不来的事业。挣钱挣粮少得可怜, 他整日地靠在学校里,对邻里乡亲娶亲盖房之类的事没多少帮助,在村子里自然 是束之高阁的标本,大概因为是自卑,林有方见了村子里的大小人物,总停下脚 步毕恭毕敬的站在那里打招呼,一脸的谦恭相,须等到人家走远以后才肯挪步。举止言语地情状,如同低了别人半截似的。如若西平家修缮房屋求人帮助,西平 娘磕头作揖跑半截庄子,才会找到几个掉净牙齿的老光棍愿意前来,况且总也常 会因为招待饭食酒菜的不好,使得光棍们酒后生气闹事。如此这般,在林西平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地留下创伤的疤痕。“我生在这样的地处,生在这样的家里,如若不长出一点志气来,不寻出一 条道出去,我将困死在这山沟里的!”

——他将这样一个想头,时时挂在心头。他别无选择,里外没有人会帮扶他们!他只有通过上学来谋自己的出路。他 要考大学,进入国库粮社会!从此躲开这里。他自信他有这个能力,他要考名牌 上名校,他要通过不懈的努力来考取更高的分数!只有高分才有名校,只有名校 毕业才有好的单位,——那些坐在明晃晃的办公室里工作着的人们,是怎样的让 人艳羡!于是就决然地去实现在大城市工作的梦想……他将这一种神圣的想法暗 藏在心底并化作一股不竭的动力,在他的学业上所下的功夫也就可想而知了,经 历了无数次大小的考场考验,他的考试的成绩自不必说了。以至于在高二的学年 即将结束的时候,学校要保送他去省师范大学读书,可不必参加高考直接入学, 但他心里就感到极端的不舒服, 他之所以不喜欢这职业的原因, 一则是他的父亲, 还有教他的老师,因为他存活在这个世界十几年里,天天跟老师打交道,对于他们的状况,心底清楚的很,明白的很啊!他将“保送”这个令他的很多同学眼热的机会拒绝了以后,更是如同拼命一 般,昼夜不分,如痴如呆地投入到疯狂的备考之中了。哪里知道!就在全国的统一高考开始的前一天晚上,他的身体突然就与他作 起对来,高烧竟让他烧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幸亏同学发现的早,将他及时送到医 院, 他于第二天的清早, 挂了吊瓶去应考, 脑袋如同挨了沉重的棒击, 昏昏作痛。生活总是在给人开这样残酷的玩笑,他理想里最不愿做的事,现实就一定让 他做。一个月以后的一个炎热的午后,有人将鲁州师专的录取通知书塞到他手里 的时候,他呆滞了很久,将那通知书狠狠地摔在地上。这举动很是让他的母亲不解,怯怯地问他说: “天大的好事,你怎么这样子 呢?”

林西平只是摇头叹息。林大妈走出房间后很纳闷,林有方则同闷葫芦一样陪在旁边看天看地摸不着 头脑,很久了以后,他哆嗦着身子走过去,细声慢气地问西平说: “你到究竟为 着啥呐?”

林西平只是哭丧着脸不吭声,摇头皱眉,表情很是难看。“这是铁打的饭碗啊!你怎么不高兴啊? ”林有方很不理解地说, “那么多 人想考,才考上几个?你考上了,反倒这样不高兴!”

沉闷的空气在三个人的头上压抑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林西平突然对他的两位老人说:“我要再复习一年啊!我讨厌这师范类的学校!我不愿当老师啊!”

两位老人这才转过神来,母亲首先开口说: “当老师有什么不好?想干的还 捞不到呢,人们都敬着老师哩。”

林有方摇了摇花白头发的脑袋,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地说: “你这老师和我 不同,公办教师吃香着呢,不用下地干活。工资高,待遇好,属国家干部,吃皇 粮的。不像我,实际上还是老农民。”

“我再复习一年吧,我不要这样的国家干部,我不做这哝人的事业! ”林西 平哭一样的腔调说。“不行! ”母亲把脸虎起来了,态度也变得很坚决, “我决不能让你把到口 的肥肉白白扔掉!去做一辈子后悔的事!我和你爹就你这一个儿子,日后还得靠 着你呢,失了这个事,万一来年考不上当了农民,像你这样的身体,劳累吃苦也 不会挣出好光景的!”

“妈!我明年再考,一定会考的更好的! ”林西平几乎是在哀求,并显出一 种自信的神情来。“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母亲似乎有些哽咽, 同时她的眼睛微微红起来,说话也渐渐沉重下去, “那老瞎子的话, 我记得清楚的呢, 他说你这孩子时运差, 有机会一定抓住!”

她便将她藏在自己心底里的陈年往事趁机揭露出来了:原来早在西平三岁的 时候,村子里来了一个拉胡琴说书的瞎子,他是天生的瞎子,——即是说自从娘 胎降生到这个世界,六十多年就没有看到阳光下五彩缤纷的世界。他拉着胡琴, 背一个旧褡裢,一根拐杖,四处的说书游荡养活着自己。村人都说他说话准,这 一日,适逢老瞎子重来林家沟,她就邀请了他到她家的破屋子里,十分虔诚地做 了一锅糊粥与白干散酒与清炖的山豆角给与瞎子吃,并一同把林西平的生辰说与 他。老瞎子就了西平的八字,皱眉摇头说这孩子聪颖有余,运气欠佳,一生多有 波折。“切不可好高骛远, 踏风逐浪,要脚踏实地,埋头苦干。有运来时, 定当 抓住,万不可自失”。母亲听着心中非常不安,遂将瞎子的这一番话牢牢地铭刻 于心,岂敢有半点马虎?自那次林西平自作主张放弃学校的“保送”,他的母亲 就非常生气,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然而你雄心勃勃去参加大考,为什么偏偏 在这个时候闹出大病,险些考不成不说,更险些送了命。多亏你老娘整日里积德 行善,才灭灾减难。有今日入学通知书在手,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胡闹!万不可 以再撒手,有谁能料到明年是个怎样的结果?“妈!谁信这个!”

林西平觉得母亲的想法实在可笑。“我信! ”母亲坚定地说, “我和你爸操劳一辈子,全为着这些,今儿个算 起来,我总没白操心。你考上了,就成了公家人,我们什么也不用愁。你不要让 我和你爸着急,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知道,在农村娶媳盖房需要多少花销,我 们老了,承受不了了,万一明年泡了汤……”母亲说着,泪珠已经从她的眼角处 滚落下来了。林西平听到这里,眼睛也渐渐地湿润起来,他看了看他的跛脚的母亲和他的 瘪嘴的形似枯竹的父亲,内心像刀扎一般疼痛,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低声 说: “西平啊, 不要再给老人们增加过多的负担, 你现在应该及早挣钱尽孝了!”

他苦苦思考了很久, 于是流着眼泪对着母亲说: “好吧, 妈妈, 我去!我去, 您老放心,我听您的话。”

“对了,对了,我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啊。”

母亲也赶紧点头说。林西平看到两位老人脸上流露出的苦涩微笑,他的内心,天知道是怎样底味 道!林家沟出了大学生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全村,真没想到这三间破旧的石板草 房里降落了文曲星,全村子震惊了,那些轻视的鄙夷的眼光立刻就变了模样,几 乎是挨门挨户前来问讯,几个年老寿星们啧啧地赞叹林家沟的祖坟上果然是冒了青烟,甚至有人哀叹文曲星错了投胎方向失足进了山沟。西平娘往往要把那通知书拿出来神圣地展现给大家看,合不拢嘴地解释说: “这是西平的录取通知书,鲁州师专送来的,九月四号就去上大学。”

一群孩子拥挤到院子里,笑嘻嘻地指指点点,口里小声嚷着: “大学生,大 学生!”

这时,村子里的当家人林大宝带着村子里的大小头头,天黑时候来到这个破 旧的院子里,手里提着酒菜,笑容满面地进门就对着林有方嚷: “老师,我们给 您贺喜来了!”

林有方高兴地从屋子里跑出来,迎接他们进去,并把林大宝让到最尊贵的椅 子上。其他的人见状,纷纷起身告了别,西平娘忙着洗壶洗杯,重新端上一壶新 茶来,林西平拿烟一一递上去并亲自点上火,林大宝深深吸了一口,咧开冒着白 烟的大嘴,对着西平说: “刚得到的好消息!大兄弟,可真是咱村的头号人才, 从小就是念书的料,哈哈,当初我家你大伯怕老师日子拉不上,几次劝说着让你 回家干活, 我老师就是不肯, 老师心里就是有底儿, 看怎么样, 果真就考上了!”

说完就大笑起来了,其余的人也附和着笑起来。林有方也瘪着他的瘦嘴笑。菜是村委领导带来的菜,酒是他们拿来的酒,林家沟村两委班子一桌人嘻嘻 哈哈吃到半夜, 各自红涨着醉脸, 呜里哇啦一派是巴结奉承赞美的话语, 临走前,林大宝从裤袋里掏出二十元钱塞到林有方手里, “大叔,拿着!这是村里对您的 奖赏,从现在起,村子里有谁考上,都有奖励,村委是重视教育的。明年有人考上,同样要奖!”

西平的娘更是笑得嘴角咧到耳朵旁,喏喏地送出他们很远,直到歪七扭八的 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才回来。还没有进得家门,村子东头的一位婆娘怯怯地又把西平娘偷偷叫到一堆高大 的柴垛旁边,当即请求道: “下月十六,我家闺女出嫁,您一定同车送她!沾沾 您的喜庆,生养了这么有才的儿子。”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尤是在偏僻的山村,考上个师专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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