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升级考取得弘文学堂初小的毕业证后,老爷听闻我得了去县衙工房抄书的活计,也就不再指使我了,偶尔,还让我进后宅一起用饭……” “而我也就是在那时,和少爷的关系改善了许多。”
徐从抬头朝病房的天花板望去。 …… 天擦擦黑,仅剩一丝日落余晖。 装满美孚油的煤油灯“噗”的一声被火纸点燃,照亮了整个马厩侧屋。土炕、锅灶、柴垛、做饭的木案、竹编筲箕等等家伙式儿,都敛走了一部分光芒。它们争抢着光辉,将其塞进每一个缝隙。 呼! 拖着倦躯的徐二愣子躺在了土炕边沿,长长的喘了口粗气。他的双腿落在坑下,懒得脱鞋上炕了。 他的脸正好对着屋顶的梁柱,耳畔传来砰砰的心跳声,一点杂音也无。两侧的太阳穴有些刺痛,是累的。 也可能是中了暑。 他好整以暇的借着光芒,审视顶梁的一切。 梁木的下沿沾满了经年的灶火烟灰,像极了炭木。在梁柱和屋瓦的夹角处,他看到了密布的蛛网,脏兮兮的,满是落尘,几只指头大小的蜘蛛吐丝游曳……。 “难怪没有苍蝇扰耳。”
徐二愣子自言自语的说了这一句话。 他今天先是在工房去做抄书活计。抄了两百五十张令文,得了十五个铜子。随后又一路小跑回到了徐家堡子。暑热,他累得要死。紧接着又被老爷叫到了后宅,勉励了他几句,赠给了他一个煤油灯。 这煤油灯他识得,是上次去县城河庙街采买一担半美孚油的时候,油坊内掌柜给予的附赠品。这倒不是油坊内掌柜的心善。而是美孚洋行的一项规定,买油送灯具。 今个,时隔一个多月,蒙尘的煤油灯,终于在一间屋内发光发热了。 这煤油灯外型如一个细腰大肚的葫芦,并不精良,存着些许的玻璃毛边。至少没有老爷书房内的那盏仕女灯好看。 马厩厕屋为了取暖,窗口开的很小。往日的光芒泻入,仅能照得小半边屋子透亮,余下的地方不黑也不亮。 借着烧着美孚油的煤油灯,徐二愣子他第一次对马厩侧屋内部看了个真切。十五年来的头一次。所以他才这般好奇。 只不过终究是熟悉的物景。 他困乏,不知不觉的就迷瞪的睡了过去。 晕乎间,他似乎感觉一张嘴吃力的叼着他,应该是胡老爷吧。胡老爷将他拖曳上了土炕,盖上了毯子,主要是肚子,防止受了寒气。 再然后,温热的绿豆水,还有滑腻腻的鸡蛋,灌进了他的肠胃。 好一会儿,他才醒了过来。 “你中暑了。”
徐三儿捧着一盏油灯,黯淡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只觉和夜色融在了一起,看不清晰,“我刚刚熬了绿豆汤,打了一个荷包蛋,你吃下了,吃下了,就没事了。”
绿豆水是消暑的食物。 绿豆水煮荷包蛋,是庄稼人对中暑的食疗法。 “爹,你怎么不打煤油灯,煤油灯烧的是美孚油,灯亮,能照亮一个屋。你打的油灯,太暗了。”
徐二愣子喊了一声。 这个年头,谁家要是得了一个煤油灯灯具,是足以夸耀的资本。走街串巷,在村头村角,亦是一件不错的谈资。提及之时,总会收获他人眼中饱含艳羡,以及一些妒忌的色彩。 “那个灯我使不惯。”
徐三儿走动,浓厚的旱烟气息混着汗臭,让徐二愣子忍不住屏息,他揉了揉额头,板结的汗渍让他皮肤稍感不适,“多使使就习惯了,用油灯,容易熏瞎眼睛哩。”
说起眼睛,他抬头看向徐三儿。油灯光芒黯淡,只能看到徐三儿的大体轮廓,可他的眼睛却像村里祠堂祖宗牌位下的两盏长明灯一样,徐徐的燃烧,不亮也不暗。 “爹,你的眼睛倒是和老爷的没什么不同。”
徐三儿被夜色隐去了一切,仅剩下的一双眼睛,在油灯的辉映下,倒显得出彩了不少。以前,没人会注意长工的一双眼睛。 “你在说什么胡话。”
徐三儿皱眉,走近了徐二愣子,他伸出手去摸徐二愣子的额头。腋臭熏得徐二愣子气息屏的急切。他又回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温度大体不差,“没发烧,静养一段日子就好了,抄书的活计先停一下。”
“停不了。爹,你不懂,工房想要去抄书的人多了去,我要是请了假,今后再去,工房的胥吏可不见得会再指派我。”
“我总不好再麻烦先生。”
徐二愣子摇了摇头。 他说完后,强撑着身子的不适,挪到炕头,打开了放置在炕头与灶台间隔高台空地上的煤油灯。烨然的光华又充斥着整个屋内。 有了光,屋内不再是黑乎乎的一片,他突感身体舒适了一些。 “爹,你怎么不问我这煤油灯哪来的。”
他好奇的紧。 上次,他回家拿了一个大白馒头,徐三儿将他绑在了马厩柱子上。第二次,他偷带了几块核桃酥,徐三儿欲言又止。这一次,徐三儿连问也不问了。 一边的灰白狐狸叫了几声。 徐二愣子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他是整个徐家堡子为数不多的初小学生,纵使比不得一些旧辈的秀才书生,可也算是一个读书人了。弘文学堂寻常小学堂的毕业证书,让徐三儿对他改了观。 “你攒的钱也不少了吧,总来回跑不是个事。”
徐三儿没有理他,说起另一件事。 骤然亮起的房间,让他心中突生起一股无从落地的感觉。这灯光,和老爷书房的灯光一模一样。他走到灶台,这里的灯光黯淡了一些。他又舀了一碗绿豆水,递给了徐二愣子。 “初小还好,到了高小,你来回跑,总会影响学习。爹没啥能耐,帮不了你多少了……” 徐三儿摸寻着腰间的旱烟袋。 他又止了一下手,“爹到外面去抽旱烟,对了,你明天和少爷一道去学堂吧,少爷吩咐过了,煤油灯也是少爷告诉我的。”
他趿着破布鞋,出了门,挤入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