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自此宣告终了。 徐从和徐书文道别,徐书文兼顾送白帐房离开。 吃完酒席后,已近了暮时。徐从刚离开的时候还好,没醉的太厉害,等回到家时,他酒劲上来了,打了几个长长的酒嗝,将在席上吃的蒸鹅、醋鱼等气味混杂着酒味一同的喷在了为他擦拭身体的陈羡安脸上,惹得新婚妻子一张俏脸紧紧绷着。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我记得我嘱咐过你,凡事长几个心眼,酒席上别被人灌醉了。”
陈羡安沥干一条帕子,给徐从擦着脸、脖子、胸膛、腋下,“徐书文那就不是个好货,你推脱不过,只是过去应酬,何必真喝这么多酒。”
替人解酒不是个好差事。 她将手帕在水盆里浣湿到冰凉,再沥干擦拭丈夫的身体,没擦多久,手帕就会变得温热。她又得重复上面的步骤。一次次,擦的她面额和脸颊的汗水直冒,鬓间的发丝亦被濡湿……。 等她气喘吁吁,准备不干了的时候。 敞着胸膛的徐从这才有点酒醒,他看了眼劳累的妻,道了声谢,然后道:“他让白帐房当说客,摆了好宴,是打算诚心打算和我讲和。”
“黄鼠狼给鸡拜年。”
“一定没安什么好心肠。你弄死了人家的爹?他还能给你好脸色看?”
陈羡安以恶意揣测徐书文的行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可不认为一个死了爹的人会心平气和与杀了他爹的人共处。想想都不可能。这是一个局。 可笑她一向精明的丈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不一样的……” “你说的那是常人的想法。”
徐从酒还未彻底醒,他脸色涨红,心跳加速,觉得躺在床上太难受,于是两条腿在床板上一蹬,借助余力半躺在拔步床的床栏旁,“徐书文他不同,我跟他一同长大,他的性格我了解,心肠不坏,不会有狠下心害人的想法……” 说到这里,他话语停噎了一下。 徐书文唆使族人打死了吴猎户,算是杀了人。杀人后的徐书文和以前的徐书文还可等视吗?恐怕会不太一样了。 不过事也非绝对。 他亦枪杀了大虫……。 他没觉得自己杀人前和杀人后有什么异同。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人被逼急了,干出什么事都不意外。吴猎户心怀歹念,徐书文再是软弱,为了保护家人下什么狠心都不意外。 但……话是如此说,他还是不可避免的对徐书文多了一丝提防之心。 “这是你们男人的事。”
“我不掺和。”
见劝不动徐从,陈羡安没有较劲。 她嫁入徐家之前,她娘给她说过,男主外女主内,千古不变的道理。凡事不要硬犟,先看自己的话有没有理。 夫妻二人很巧妙的绕过了这个话题,转而商讨了家里最近所发生的一些小事。 “你先忙吧,我去找一下爹。”
“事关祖宗的牌位。”
“这事情不容我去马虎……” 等酒醒的差不多了,徐从下床穿鞋,对陈羡安道。 他再是对徐书文起戒心,但其说的事确实不假。 总不能真对自家祖宗不管不顾了。 先不提后辈子孙是否有孝心。即使没孝心,冷眼看祖宗牌位被族人动了,一是跌了面子,今后没人会瞧得起他们这一家,二是连祖宗都不敬的人,今后再当地亦是寸步难行,办什么事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听到儿子在门口敲门。 徐三儿从床上翻身醒来,披了外衫,开了门。 人年龄一大,睡的浅,有什么动静,听的一清二楚。 父子二人就一张圆桌分次坐下。 徐从道明来意。 “我去!我回村里一趟!反正我人落在县城里,迟早会碍着你们夫妻的眼。要不是你当年非要来县城,我估计这会还在村子……” 把烟袋锅子在桌沿上一磕,徐三儿脸上便露出了一副坚定不移的神色,仿佛他的回村是为了完成某一项奔向死亡的壮志。 他因年老有点佝偻的背刻意挺了起来。 人都喜欢装腔作势。 哪怕久经风霜,亦是这样。 “爹……” 徐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爹说的话,拨动了他的心弦,让他为之感到愧疚。 倘若不是他当年硬拉着爹来县城,爹估计还在村里,也不会经历这么多事。而他最近这一段日子,更是娶了新娘忘了旧爹。 “我不是你。”
“祖宗牌位不能弃……” “我没几年好活头了,入了地府,我就害怕你爷爷、你太爷爷指着我的脑袋骂我不孝,我徐三不能做一个不肖子孙。”
徐三儿嘬了一口烟,长长的叹了口气,“徐书文他是善心也好,恶念也罢,为这个……我都得回村一趟。”
听到这句话,徐从继续保持了缄默。 他知道,徐三儿说的“我不是你”,指的是什么。 有了新思想后,旧有的陈腐观念就会遭到批判。祖宗牌位在新青年的眼中,只是一种缅怀先祖的形式,不会太过重视。然而于徐三儿这辈人来说,事死如事生,一辈子穷苦的命,就指望死后享阴福。 断掉阖族对祖宗的供奉,不亚于直接枪毙了徐三儿。 “爹,既然你主意已定,做儿子的也不能阻你。”
“不过你还是得小心点徐书文。”
等徐三儿絮叨完后,徐从给自己倒了口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说道。 酒醒之后的人,容易口渴。 “你杀了他老子。”
“做老子的哪能不小心他……” 徐三儿一笑。 “杀我和杀吴猎户不同。”
“吴猎户是外来户,杀了也就杀了,没几个人会为他做主。但你爹我不同,我是正儿八经的徐氏族人,他要是敢对我动手,族里岂能容他。再说,他一家老小还在徐家堡子,他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他的妻儿、老娘考虑。”
他精明算计着族里的事。 “爹,你心中有数就行……” 徐从点头。 他之所以认为徐书文说话真心大过假意,就是因为徐书文拖家带口,一家老小都住在徐家堡子,不会轻易铤而走险。 谈话事毕,天色也不早了。 外面早已黑灯瞎火。 “我先走了。”
“羡安还在房里候着我呢。”
徐从听到了后母黄英子踩在长廊的脚步声,于是起身道。 说起来也怪。 他和爹一前一后娶了妻,但陈羡安和左宅的人没打多少交道,只维持了表面的仪度,说话不冷不热,但比陈羡安还小的黄英子却和兰花交情不错,白天六个时辰,四个时辰都在右宅和兰花等人谈笑。 “你走吧。”
徐三儿没有阻拦。 他捏了一把桌上放的花生,朝嘴里扔了一颗。 将不见帅。徐从一直避免和黄英子碰面,这点他还是清楚的。所以黄英子回来,预示着他们父子二人的谈话迎来终结。 和预想的一样,徐从在门口处与黄英子打了个照面。 俩人说了一句客气话后,一人进屋,一人离屋。 然而就待徐从离开徐三儿所住的院落时,他在廊腰的拐角碰见了胡老爷。 “胡老爷……” “你这几天去哪了?”
他问道。 狐狸未作回答,而是狐鸣数声,转身离去。 “让我小心书文?”
徐从听明白了狐仙话中之意,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狐仙跑过来见他,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不过他已经对徐书文报以警惕心了,狐仙的预警亦只是让他增添一丝对徐书文的戒心。 他望着狐仙雪白的背影。 它的背影莹莹发光,在黑暗的长廊中一览无余。他没有追。他眼睛看着这莹白色的狐跳上了家里的屋脊,几个纵身消失不见。 “怎么了?”
“在想什么事?”
陈羡安见丈夫久没回房,公公和婆婆的院子里又传出了争吵声,她在婚房里待不住,就走出房间,去寻徐从。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徐从在屋外发着呆。 “没什么……” “我就是在想,人会不会变……” 徐从收回目光,“小时候,想着长大。但长大后,却想着小时候。是我变了,还是外界变了?”
他与那只狐的缘分越来越浅了。 从他碰见狐仙的那一刻伊始,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变。最早变的人,是爹,是他,其次呢,是先生,是少爷,是……。 “谁都会有这么一天。”
“长大后,想着小时候的无忧无虑……” 陈羡安握住徐从的手,柔声道。 作为妻子,一个同龄人,她深刻理解徐从的想法。当一个年少的朋友……与自己相距越来越远的时候,任谁……都会在某一天进行感怀。 “羡安,那你……会不会变?”
徐从看向陈羡安。 他很孤独,孤独到没有朋友。 似乎小时候他是有朋友的,有大虫、书文两个要好的发小。可长大后,他就没朋友了,一个个人都离开了他。 包括他臆测的狐……。 陈羡安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徐从因秋夜冰凉而失温的手。 次日一早。 吃罢早饭,徐三儿就独自掮了家当回乡去了。 他还没进徐家堡子。 徐书文就在塬下迎接了他,“叔,现在族里就等你回来主持大局呢。我一个娃娃家,有啥本事当这个族长。没有你在旁指导,一些事咱堡子根本没法干。你原来跟在我爹后面,鞍前马后,一些族上的事情你知道……” “有叔你代从哥当这个副族长,大家伙心里也服气。”
徐书文给足了徐三儿面子,捧道。 有了良好的开场白,叔侄二人都面带笑容,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朝塬上去走,没走多时,就走到了徐三儿祖上的老房子。 这栋老房子屋顶开了个洞,门窗也被人卸了去。只剩下几根柱子撑着气,不至于让整栋房子啪的一下倒塌。 不过今日的老房有点不同。前院四散零落的土疙瘩还有乱蓬蓬的杂草被人拔的一干二净,整个前院平整的像村里用石轱辘碾平的晒土场。三五个汉子在宅子里前后忙活,有的用簸箕筛着细土,有的用粗竹做起了版筑……。 “叔,从哥没给你说?”
“我让人帮你在族里新起宅子,当然,话我是撂下了。但……动用了族人,饭你得给咱管着,一天两干一稀是至少的……” 徐书文引路,笑道。 乡里盖房起宅子,一般不用付工钱。只要给工人管饭就行。乡里秋收之后,在村子里闲着也是闲着,一身的力气没处使,除了晚上和婆娘造娃之外,就没别的正事。吃饭亦是一天两顿稀的糊弄自己的肚子。 要是帮人起宅子,一天两干一稀,是乡人巴不得的好事。 “这是肯定的……” “给我家起宅子,哪有让你出钱的道理。”
徐三儿心中松了一口气,回道。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果徐书文不顾得失的帮他们家,他绝对要对其警惕。然而此刻徐书文一副“小气”的模样,不太像是对他家有所图谋……。 “叔,房子还没盖好。”
“要不……睡到我家?”
徐书文扫了一眼徐三儿掮的家当,建议道。 “不用了。”
“我受苦的命,在哪睡都一样,就睡在老房。”
徐三儿摇头道。 第一天的交锋就这样简单完成。 等天擦擦黑的时候,乡人们收工回家。徐三儿就在里屋打了铺盖,一点也没设防的开始睡觉。 没人知道,灰白狐狸也在徐三儿身旁蜷缩。 纵然徐三儿之前有谋害它的心思,但不知者不罪。徐三儿是它的爹。以老君爷镇压它这个“邪祟”,也是打着为他好的想法。 它不会对此斤斤计较。 当然,要说它特意为徐三儿而留在村里,也不合适。在徐三儿回乡之前,它就一直在徐家堡子里待着。只是徐三儿刚刚回村,万事小心,所以它才陪在了徐三儿身边,帮其一把。 第二天一早,乡人上工。 徐三儿从睡梦中醒来,身上一点伤痕也无。只有昨夜睡地铺时,不小心压了一个瓦片,左胳膊处有一处淤青。 现在已到仲秋,起宅子需赶在冬季来临之前做完。不然冬季一来,黏土冻成冰,就无法打夯垒墙铺瓦了。 所幸,徐三儿要求盖的宅子不大,只是两进。 持续到秋末,一栋新宅在老房旧址上落成。而与此同时,徐从和陈羡安也趁机回了一趟乡里,朝徐三儿道了声别,坐上了去燕京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