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而来，或惊讶，或专注，或警惕。　　被看的康季珠却似乎毫无感知，他开口：“在等我？”

话出口时，他的体态也舒展，神态中有种仿佛在嘲笑众人紧张状态的慵懒之意。“看来我回来得刚刚好。”

明明把所有人急得火烧火燎，费了好大一番工夫，这人渣竟然反而像没事人似的！　　在场的众人先头还能说是克制，此刻则脸色瞬间变得不好。　　负责看守康季珠的动向的白若最先忍不住，冲上来追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你怎么离开的？”

室内的电脑屏幕还没有关闭，监控录像还在继续播放，每一帧上左上角都有明确的时间记录。　　可白若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在别人眼中，他如此追问看起来八成是在推卸责任，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没有分神，没有睡觉，没有看手机。　　他每时每刻都是清醒的。　　但可惜，他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康季珠虽然目光赏脸地落在了白若的脸上，嘴唇却是一动不动，只扫一眼，就移开视线。　　季苍方才一直没动，这时才上前，自身后拍了下白若。　　后者因为失职正脸色一片铁青，思绪被季苍打断，回神深吸一口气，这才冷静下来让到一边。　　“康季珠。”

季苍神色严肃，保持着两步的距离，道，“季苍，这次康建涛及薛惠特大经济诈骗案的负责人。”

只有自我介绍，没有伸手，也没有展示任何礼节，他眸光严厉，如同鹰隼凝视猎物一般，目光如有实质地紧抓着康季珠的每一丝表情。　　“听说只有负责人来了你才同意进行沟通，现在人到了，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他说了句问句，拒绝的空间却没有，伴随着话语，强大的压迫感从他身上涌出来，不给人以任何喘息之机。　　在这房间里，季苍说话并不多，可只用这一句，已经瞬间掌控全场。　　在场的所有组员如同被捏了脖子，打开了开关，皆在眨眼间步调统一紧锣密鼓地进入了严阵以待的战时状态。　　压力扑面而来，空气几欲凝结的氛围中，康季珠望着季苍的脸，忽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可以。”

说完，他不用人催，自行迈出脚步，向前走去。　　他走得很快，宛如这顶层的主人。　　其余人被他抢了先，一愣以后，也只得跟上。　　进了内套间，组员们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不用季苍催促，立即各就各位，继续之前还没完成的工作。　　准备设备、布置房间，不过不动手还好，一动起手来，顿时发现到处都是问题——　　就地审问，自然没有专业的审问间，可左右观察，不管是哪里，布局装饰都太舒服了，根本就没有能让人皮子绷紧的严肃环境。　　真是太便宜康季珠了！　　心里头非议，组员们动作却不停，一位女性组员来到康季珠身边，按步骤交代道：“伸手。”

“衣服撩一下。”

“看这边。”

康季珠坐在椅子上，被众人围在中央，抬了下眼，倒是很配合。　　很快，所有线路便都连接成功，传感器灵敏地开始工作，将康季珠身上的所有的生理数据都传到了一旁的仪器里，呈现在几个屏幕上。　　呼吸、血压。　　心率，皮肤湿度，肌肉控制，神经反射。　　…………　　所有的数字指标综合在一起，组成了当前世界科技含量最高，测试效果最精准的测谎仪。　　整个过程，康季珠称得上安静自得。　　组员看在眼里，悄声吐槽：“他还挺淡定。”

同事不屑一顾：“毕竟不是第一次。”

当初诈骗案事发，康建涛和薛惠夫妻潜逃，康季珠曾经被紧急逮捕过。　　如此重大的案子，事后能被证实对父母的诈骗事迹一无所知并且免于刑拘起诉，康季珠基本每一茬审问都上过测谎仪。　　不过上过归上过，再有经验，一个人的生理反应骗不了人。　　不管康季珠打什么算盘，在这台队长专门从国家实验室借来的全球最新款仪器的监测之下，伪装都会无所遁形烟消云散。　　组员们对接下来的观测充满信心，观察着屏幕上的数值，对季苍点头示意已经做好了准备。　　季苍点头，在康季珠的对面坐下来，两个人面对面地望向了对方。　　进入眼帘的是一张过于白皙的面孔，季苍先是眯起眼，随后很快进入了专注的凝视状态。　　他看着康季珠，观察的不是康季珠的容貌，而是眼前人的微表情以及每一点细微的肢体动作。　　这一看，便是漫长的十几秒。　　结果，季苍没有在康季珠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变化，康季珠呼吸平稳，肌肉放松，没有紧张感，没有攻防前的挣扎和防备。　　他空空荡荡，局外人一般，什么都没有。　　季苍其实之前曾经见过康季珠。　　他出身于季家的本家，且是长子，这个诈骗案揭露之前，康家在H市也是顶级豪门，有些场合难免接触。　　可说起他对康季珠的印象，一言概之：不类父，也不类母。　　如果不是知道康季珠的身份，很难想到，他会是康建涛和薛惠那种成了精的老狐狸凑对儿生出来的儿子。而现在这人……　　季苍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屏幕上的数值。　　为了方便他问话，屏幕背对着康季珠本人，但可以被季苍的目光轻而易举地捕捉到。　　整整十几秒的时间内，康季珠的所有指标都几乎一动不动，他的呼吸频率不变，心率也保持在一个比常人略低的数字上。　　太冷静了。　　一个人，就算再问心无愧，在这么多专案组人员的合围之下，能连一丝心理波动都没有吗？　　何况还是官方证实过患有一定程度狂躁症的康季珠？　　季苍忽地开口，质问：“你服药了？”

用的是“服”字，指的却绝不是正常的药物。　　康季珠的眼尾弯了弯，应该是想笑，很快，他真的笑出声，笑着反问：“你问还是不问？”

没承认，没否认，没回答。　　周遭静默一瞬，好几个组员都差点站起来。　　不是，态度还是两说，要真是服了药还审什么啊？！这不把心里有鬼写脸上了吗？！　　季苍没动，望着康季珠比常人瞳色更深的眼珠，片刻，神色如常地继续道：“姓名。”

康季珠的身体向后靠，薄薄的后背贴在了皮质的椅背上：“康季珠。”

“年龄。”

康季珠：“22。”

“籍贯。”

“H市本地人。”

每一个问题，季苍问得都很平静。　　作为回答者，康季珠也是四平八稳，对答如流。　　这些问题看似无关紧要，但都是在进入正题之前的必要审讯，康季珠面对问题的每一个反应，都在为测谎仪提供数值以奠定之后的判断标准。　　然而对话进行得虽顺畅，组员们的脸色却丝毫没有变好。　　甚至康季珠每说一个字，组员们的拳头就握紧一分，原因……康季珠的心跳速率完全没有波动起伏，别说出汗量，连体温都比正常温度要低。　　“我草。”

有人终于忍不住骂出声，笃定道，“他绝对嗑药了！”

一个正常人，心理素质再好，也到不了这种绝对的生理平稳状态，就是反社会人格者也没这么一成不变。难道康季珠还能不是人吗？　　组员们在队长提出药这个字就已经提心吊胆，现在俨然已经据此认定。　　然而问题也随之而来：“他从哪儿搞到的药？他怎么能掐准我们开始审问的时间？进了门我视线就没离开过他。”

“他自己主动来举报，现在来这一出，那不就是成心要折腾我们？要我说干脆把他抓起来得了！”

组员们窃窃私语，尽可能避开了康季珠。　　但折腾专案组回来一趟的白若和刘正心都听得清清楚楚，俩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刘正心更是气得眼前发花：“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

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工作不顺还是因为康季珠花了太多的钱。　　但总之，康季珠真的很可恨！　　季苍仍继续往下问：“康建涛和薛惠潜逃之后，你受了不少罪，打架斗殴的事情基本没有断过。”

“对。”

季苍：“昨天听说也发生了一次，有人当街对你进行袭击。”

康季珠：“是啊。”

季苍的目光落在康季珠的额头，那里应该有昨天经受殴打留下来的伤口，但现在纱布被撤下，伤口也被黑色的文身覆盖，已经看不真切。　　然而伤口看不到，精神状态却是能看到的。　　季苍评价：“可你现在的状态看起来非常之好，并不像受过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打击。”

康季珠对此只回答两个字：“确实。”

季苍又问：“你刚才见到我，笑了一下，为什么？”

康季珠对这闲话一样的问题表现出同样的闲话家常之感：“没什么，你太丑了。”

“……”周遭一时沉默，白若的眼皮子跳了一下。　　所有组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季苍的脸，无一例外，都在想：康季珠在放什么狗屁？！　　专案组里平时很少有人专门提及季苍的家庭背景，但季苍这张脸，永远是组里的热门话题。　　他长得硬朗，乍一看，有种凶相，和黑熊放在一个笼子里，可能会有小朋友喊“救救熊熊”，可要说颜值过不过关，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季苍是个帅哥，这是公认的事实。　　季苍对此没反应，他目光在周围组员的脸上绕了一圈，还是在一场审问开局测谎仪就被废掉的情况下进入了正题。“你说，你要举报康建涛薛惠夫妻？”

康季珠：“不错。”

季苍目光紧盯而来：“之前的多次记录中，你都强调自己不知道他们两个的行踪，即使知道也绝对不会告诉当局，现在忽然转性，理由是什么？良心发现？”

这话难说带没带讽刺，康季珠却没有被冒犯之感，他的眼睛直视而来，语调悠然，回答：“当然不会，我没有良心。”

天啊……这么不要脸的话，亏他张得开嘴！　　身为副审的同事再也忍不住冷声道：“那举报的动机是什么？你想好了再说。”

查案的时间每分每秒都很宝贵，容不得再继续浪费，康季珠今天多半就是来消耗他们时间的，他是认了，但康季珠想耍了人再全身而退？没那么容易。　　康季珠仍不见惊慌，反问：“这个问题还需要问两遍？我还以为这很好理解。”

他缓慢又平静道：“手握千亿，逍遥快活，一定很好，可他们的身份碍了我的事，碍着我事的人，怎么能过得好？”

康季珠仿佛真心真意地在疑惑，提问：“你能容下吗？”

副审一时哑口无言，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张嘴。　　来之前组员曾讨论过，倘若康季珠的举报是真的，那理由多半是狗咬狗，可真听康季珠说出来，这种表述却又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碍事？容下？怎么有人这么说话？　　措辞奇怪，说服力却不可否认很强，同事压下疑惑，又因为这句回答而隐隐生出一种也许康季珠举报属实的希望。　　他不确定地问：“……你真的知道康建涛和薛惠的行踪？”

康季珠眼光移动过来：“是啊，我知道。”

同事心中微动，忍不住去看测谎仪，然而看到了，心里头又不由梗住，五味杂陈。　　心情复杂地酝酿一下，到底还是期待感占据了上风。　　问题依旧不变且是最重要的那几个：“你怎么会知道他们的位置？康建涛和薛惠联系你了？”

“什么时候联系你的，通过什么方式联络的？时间、地点、中间人？”

所有人看过来的目光都带着期望，康季珠沐浴在其中，白发俊脸，右眼周遭崭新的文身衬得他和面前的众人格格不入。　　他是个被审问的人，却没有被审的样子，不管外人心里头翻过多少风浪，他这里却好像是一直不沾波涛，一丝水汽都挨不到。　　康季珠眼睫不动，淡淡道：“我看见的。”

说着，他单手撑住下巴，顺带用指尖指了指康季珠被人打瞎的右眼，唇角微勾，补充：“用这只眼睛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