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奕换了身装扮,避着人一进百戏勾栏就将外面的斗篷脱了藏在角落里,面具也戴在脸上,凭着记忆一路去寻那日说书少年在的地方。
勾栏里像是来了新人,云奕一路过来看见好几匹骆驼疲惫的卧在厩下嚼着干草。 前面果然有排演,新来的胡姬美艳动人,轻纱罗裙热情似火,一袭飘渺的红纱下掩着白玉似的臂膀,明金色束腰勾勒纤细腰身,腰间缠一串小巧金铃,手腕三只赤金镯子,赤足脚尖点地,脚腕亦挂了串精致小铃铛,一旋一转皆是风情万种媚眼如丝。 简陋几块木板搭起来的舞台下围了许多看客,喝彩叫好声起伏不断,云奕见了也忍不住惊叹是个美人,多看了两眼背着人流往另一条街上走。 这条街像是勾栏里最冷清最简陋的一条,云奕往里走了些,瞥见一旁柱子上挂了几个眼熟的面具。 是这地没错了。 她左右看看,没见到跳傩戏的那群人,也没见着那个蒙眼的说书少年。 有几个五六岁的小孩从棚屋里探头探脑看她,被发现后连忙缩回了屋中,还想过去问一问人的云奕定在原地哭笑不得。 不经意瞥见不远处一辆装满干草的马车缓缓行来,一位老妇提了一笨重的篮子,佝偻着身子尽力往后避开,云奕目光微动,认出这是当日提醒她们快些离去的妇人,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提篮子一手环着妇人利索转了个圈避开车马。 妇人惊讶的睁大了眼,回过神时篮子又回到了自己手里,抬头看看面前摘掉面具的人,眼睛一弯,哑声道,“小姑娘,你怎么换了个打扮。”云奕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月白色的折领胡服,轻笑道,“入乡随俗。”
妇人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发现她的眉眼轮廓也用妆笔细细改过,显得五官更加分明,却不那么明艳夺目,有点西域混血的感觉。 是入乡随俗了,外族的女子鲜少有那么纤细苗条的骨架,连这个细节也注意到了,特意选了胡服来掩饰身形,这个中原的小姑娘有点意思,妇人笑笑,提着篮子就要小步小步蹒跚的继续行路。 云奕欲问路,脑子里盘算着该怎么问合适,一转眼妇人已经走出了十来丈,忙跟上去要伸手去帮她提篮子。 妇人身形依旧是慢吞吞不紧不慢,云奕甚至都没看清她是怎么躲过自己的手,听她说,“小姑娘,你别跟着我罢,”咳嗽两声,“在这里很难打听到什么的。”
云奕应了一声,还是坚持帮她提了篮子,将她送到地方后礼貌笑笑道了别。 躬身从低矮的门内出来,云奕刚直起腰,视线中冷不丁闯入一双女子的马靴。 外族一年四季人多常穿皮制的马靴,柔软的皮子能很好的保护到发力的足弓和腕部,比中原的布靴更适合长时间活动,百戏勾栏里的住民都是这种靴子。 抬眼看,路对面站着一个身作男子装扮的女子,身高比寻常女子约高出四指,五官的轮廓像是被刻意模糊过,更像是个男儿郎般英气,正目露新奇的上下打量她。 这种目光让她想起跳傩里那个玄色四目面具的人。 那女子将她上下认认真真打量了两遍,忽然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转身抬脚走了。 云奕将面具扣在脸上,不动声色跟了上去。 大约是腿生的太长,女子脚下生风走的飞快,编进发辫的羽毛一飘一扬就在人堆里拐了几拐,好在云奕脚步也快,隔了十来步跟着她到了一处低矮的棚屋前,看她拽了拽门上的铜铃铛,接着门从里面打开了,她回头看了云奕一眼,矮身钻了进去,门没有重新掩上。 这暗示可有够明显的,云奕失笑,过去先拽了一下铜铃。 屋内马上探出来一个头,还是那个女子,一脸不解,汉话说的很流利,问她,“不是给你留了门吗?”
云奕犹豫要不要跟她解释一下这是中原的礼节,听见屋里一人嗓音清澈道,“扎朵,别堵着门,让客人先进来。”
扎朵往里看了一眼,对云奕道,“进来把门带上。”
进门往下有四个台阶,棚屋小半在地下,墙壁上挂着各色各样的装饰面具和壁画,还有些跳傩戏要用的衣服锣鼓什么的,几根横梁上各吊着一排油灯,后墙上开两扇窗,半边屋子围了一圈竹制屏风,角落里摆了两口大水缸,有阵阵凉意自那里传来。 见她多看了两眼水缸,扎朵马上过去,大大方方的抄起瓢往水缸里舀了一下,盛起来几块冰和两三个圆润饱满的果子端给她。 京都夏季冰贵,寻常人家消暑只用蒲扇凉席,再或者竹夫人凉枕,买冰甚是奢侈,在这小小一方棚屋竟有两大缸冰水,照这个凉气来看,冰块还不少。 云奕回神,拿了一个在手里。 扎朵自拿了一个李子咬一大口,去缸边又捞了几个同原先的一起送到屏风围成的内间里面去了。 方才说话那人就是在内间里,云奕听见几声竹杖点地的声音,接着在她意料之内那说书少年被叼着李子的扎朵小心扶着走出来了。 十六七岁的样子,好年轻,云奕主动上前一步,双手递上面具,“叨扰,此行来还面具。”
扎朵并没有开口提醒方向,少年精准的朝她伸手接过面具,袖筒中的一段腕子细瘦的不像话。 “有劳姑娘亲自跑一趟了,”少年将面具给身旁的扎朵,轻声道,“东边第三排第六个。”
扎朵接了,将面具挂回它该在的位置上。 少年蒙着白布的眼睛望着踩凳子的扎朵,道,“我名为扎西,这是我妹妹,扎朵。”
竟是妹妹么,这么说扎朵年龄还要更小些,云奕掌心托着冰冰凉的李子,介绍自己,“我名为云奕。”
扎西做手势将她往里引了引,“云奕姑娘进来坐,扎朵,倒杯水来。”
并不是简单的温水,云奕轻轻晃了晃水杯,水面上飘着几朵忍冬花,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另一杯水明显是热水,扎朵将茶杯捧在手里轻轻吹着气。 扎西耳尖动了动,无奈又有些羞涩,“扎朵,等它自己放凉些就好。”
扎朵没理会他,自顾自将水吹得稍凉一些,把茶杯放入他手心。 身体不好吗,云奕若有所思扫过他的手,指节苍白毫无血色,捧着烫手的茶杯如同没有知觉一般轻轻摩挲着杯壁,像是在取暖。 屋里放着冰用来纳凉,却要用热茶来暖手么。 云奕阅人无数,却第一次见到像眼前少年这样的,没来由激起她那仅剩的一点好奇心,在心中暗暗琢磨此人。 扎西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润润嗓子,脸朝云奕的方向转了转,“云奕姑娘像是有话要说。”
云奕回神,笑了一下,“来打听一个人。”
“是吗?”
扎西偏头,自然应道,“来这里找人的不少,不过都去了街对面占卜师那里。”
云奕唇边漾起弧度,“来时并未注意到有占卜师住的地方,我对这边不熟,烦请指个路。”
扎西静默片刻,转身对内间收拾东西的扎朵喊了一声,“扎朵,把床头的盒子拿过来。”
盒子里面净是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扎西毫不避人,大大方方的敞着盖子给她看,从里面拣出来一支眉黛,随手在一方麻布帕子上勾勒了几笔,放到云奕面前的桌子上。 他唇边的笑意时时都在,不慌不急将盒子盖上盖子交给身侧的扎朵,“这里终归是京都的地界,每所房子都有自己的编号,隐在暗处,就着这个去找罢。”
“多谢,”云奕收好帕子,起身对眼前兄妹二人行了个半礼,“改日必登门道谢。”
扎西察觉到,被扎朵扶着站起,以右手抚心口朝她浅浅一颔首,“举手之劳,云奕姑娘客气了。”
云奕出了门,回身将棚屋打量一遍,并没有发现他所说的编号,往回走的时候特意留心街道两边,确实有个女占卜师支着摊子,桌上铺了色彩斑斓花纹复杂的薄毯,上面放着几枚古币一个刻满纹饰的龟壳,并一沓破旧的羊皮纸牌。 她身后棚屋窗棂上刻着一串文字,云奕站那看了两眼,眯着眼的女占卜师慢慢抬起脸,上下扫她一眼,觉得没有商机一般,悻悻的重新垂下眼。 云奕好笑,又觉得没什么意思,转身快步离开。 忽而脚步一顿,莫名其妙的侧脸看了一眼不远处挨着骆驼坐的男人,浓密的大胡子将半张脸都遮了个严严实实,脸贴脸搂着一匹骆驼,拿着一个酒囊醉醺醺嘟囔一句什么话。 云奕嘴角抽了抽,没眼看似的别开脸赶紧走了。 晏子初衣服换了一半,裸着上身一扭头看见屋里多了个兴致勃勃紧盯自己的大活人,一时半会不知道是先开口训斥她又不听话,还是让她出去等自己换好衣服再进来,险些自掐人中,扶着衣架缓了缓,无力道,“好歹你也是大姑娘了,下次进男子的房间要知道敲门。”
云奕啧了一声,不以为意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又不是别人。”
晏子初白他一眼,背对着她从衣架上拿了衣服穿上,“你这身衣服哪来的?见着韦羿没有?”
云奕没忍住笑出声,“见着了,跟人家骆驼谈情说爱呢。”
骆驼?晏子初扣上腰带,膛目结舌,“哪家的姑娘能起名叫骆驼……罢了,你跑一圈子干什么去了?”
云奕“啪”一声把从扎西那得来的帕子拍桌子上,“去吧,找人去。”
晏子初半信半疑将那帕子展开,他当然知道这编号是什么意思,刚放下没多久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先是扳着云奕的肩把她绕一圈前前后后仔细看一遍没什么异样,惊讶的声线都在抖,“晏子宁!你老实交代,你这半天干啥去了?!”
云奕眯着眼重重一拍他的肩膀,拉长声音道,“放宽心,找人问了个路。”
“你,你找人问,问……”晏子初顿了几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找的人?”
“秘密,时机到了自然会跟你说的,”云奕拿下他手里的帕子塞他怀里,哄小孩似的,“乖啊,别问东问西了,找人去吧。”
晏子初喉结滚动几番,艰难将闷在胸口的火气咽下去,“行,晏子宁,你能耐。”
云奕耸肩,“这没我事儿了,我找月杏儿去了啊。”
晏子初简直不想多看她一眼,挥手撵人,“哪远哪待着去,看见你就烦。”
“男人都那么口是心非吗,”云奕白他一眼,“小心行事,早点回来。”
晏子初头皮阵阵发紧,“知道了,你且看好自己罢。”
云奕朝他做个鬼脸,将一直揣在腰包里的李子放桌子上,趁他仔细研究那编号时悄无声息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