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云蒸霞蔚,天边绚烂霞色层层堆叠,云奕光明正大占了顾长云的书桌,提笔给伦珠写信请他帮忙。
长乐坊的荷官不仅耳力过人,口技亦是一等一的绝妙,模仿韦羿的笑声不在话下,若到时严铧子超走到哪都能听见这样的笑声,想必也不会再只揪着韦羿不放。 顾长云坐于窗边小几一侧,慢条斯理地拿着一根狗尾草逗三花玩。 云奕写完,搁下笔一抬头,便看见三花前脚踩在顾长云膝上,紧张兮兮地追着狗尾草晃脑袋。 失笑道,“侯爷待会就把它晃晕了。”证实她的话那般,三花耍赖地往后倒在顾长云的手心里,扭着身子喵呜直叫。 顾长云垂眸一笑,一手轻托着它,将狗尾草放在了它爪间,宛如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一般揉了揉它软乎乎的肚皮。 云奕好奇走过来半蹲下,戳了戳它的脑袋,“才知道三花是只小公猫。”
顾长云尾音上扬嗯了一声,斜睨她一眼,“怎么?你还重女轻男?”
云奕忽然有种必须要慎重考虑的直觉,连忙摇头。 顾长云哼了一声。 “小公猫还那么爱撒娇,还那么黏人,”云奕笑着挠了挠三花的下巴,玩笑道,“比我还黏人。”
三花娇气地喵喵叫,扒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收手,翻身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她怀里爬。 云奕兜着它的小屁股往上托了托,“哟,还不偏心,哪一个都黏。”
顾长云静静注视着她的动作,捡起落在地上的狗尾草放到小几上,从容不迫起身,“你也可以更黏人些。”
云奕正被三花闹着,一时没反应过来,抬头看他轻轻啊了一声。 顾长云看她这模样心底酥酥麻麻一阵,十分想捏捏她的脸,然刚和三花玩过,便只用手背蹭了一下她的侧颊,眼神不皎不洁,噙着笑意,“跟三花多学一学。”
说完,他收回目光,抬步向门外走,“走了,该用饭了。”
云奕应了一声,揉了把耳垂抱着三花跟上。 饭后顾长云找了云十三帮云奕送信,云十三惊讶地多看云奕一眼,老实接了信封离去。 顾长云似笑非笑望了云奕一眼,云奕乖顺将三花递给他,跟着连翘回了偏屋。 要不是今晚云三准备了药浴她就亲自去长乐坊一趟了,侯爷盯这个忒紧。 阿驿的两只兔子进来长胖许多,一只竹篮堪堪装得下它们两个,阿驿一边给它们喂菜叶一边往顾长云怀里看,想抱想摸的愿望写在脸上。 顾长云给三花顺完毛,将它放在地上,“去玩罢。”
三花十分通人性地扭头对他喵呜两声,朝陪它玩过几次的阿驿走去。 阿驿喜形于色,连忙将它抱起来,同顾长云说了一声去哪里玩,拎着他的竹篮往外面跑去。 来喜连忙跟上,没跑两步又满脸无奈地跑回来将那一小筐青菜叶子抱走。 顾长云新给陆沉安排了事情,此刻他不在府中,左右白清实回去也是一个人,便搬着一摞书去了书房蹭顾长云的忍冬花茶喝。 外面天已黑透,顾长云收拾好云奕留下来的残局,随手拣了本有关北方游牧民族风俗习惯的书来看,出人意料的,没读几页便眼皮沉沉陷入半梦半醒当中。 白清实微微蹙眉,扒拉着好几本书去寻找有关金线蛊的记载,举杯喝茶时不妨杯中空着,抬眸去拿茶壶倒茶,余光瞥见撑着额角阖了眼的顾长云,不禁诧异一挑眉。 顾长云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忽而一皱,是在梦中被他爹揪着耳朵数落,骂他不知礼数有辱君子斯文,他娘柔声笑着去拦,说儿子大了让他自己去管自己的事。 他往他娘身后躲,看他爹吹胡子瞪眼叉着腰。 奇怪,他爹什么时候蓄的胡子。 他娘好生安抚了几句,转过身握着他的手,眼角泪光闪烁,嘱咐他去看看《礼仪》一书,瞧一瞧日子,什么时候准备三书六礼。 梦中他仍是清醒的,还未想明白这是托梦还是什么,他娘从腕上褪下来一白玉手镯交于他手中,欣慰地拍拍他的手背,浅笑着慢慢后退,退回他爹怀里。 他爹像是已经消了火气,轻环着自家夫人的肩背,对他点了下头。 一阵云雾从四面环绕上来,两人的身形渐渐隐于其中消失不见。 顾长云下意识想要往前去追,然而脚上似有千斤重,下半身一动不能动。 一瞬时惊醒,顾长云猛地睁眼,长长舒出一口气。 白清实侧眸看他,以目光询问怎么了。 顾长云揉了揉眉心,哭笑不得,“我娘让我多看点书。”
白清实勾了勾唇角,没多说什么。 顾长云安静坐了一会儿,起身在书架前转悠了一圈,竟没发现他娘说的那本书。 窗外夜色浓稠,现在去藏书楼是晚了些。 片刻后,顾长云出现在藏书楼院子门口,毫无停顿地灵活避开所有机关暗箭,披了一身月色解开了藏书楼门上的锁。 不多时他便揣了一本书出来,思索之下往库房那边去了。 王管家正跟来福一起核对今日的流水账,见顾长云进来要库房钥匙,虽不解却还是连忙取了给他。 来福自觉起身要跟他同去,正欲开口问侯爷要找些什么,顾长云回头要了盏灯,淡淡道,“不用人跟着,我忽然想起来个东西,过去瞧一瞧在哪。”
来福应了一声,望着他的背影挠挠脑袋,疑惑看向王管家。 王管家同样一脸茫然。 打开库房,顾长云径直往里面走,打开百宝格后的暗门,里面放着他娘亲的嫁妆和其它一些东西。 他挑着灯寻了半晌,才在那一堆盒子匣子里找着那枚玉镯。 白玉温润,毫无瑕疵,在灯光下盈盈透亮,他娘亲去世的时候还带着这枚镯子。 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待云奕沐浴完披着外衫出来,顾长云早在屏风外等了许久。 湿发衬得她的眉眼愈发稠丽,云奕拎着手巾,望了眼屏风内还冒着热气的水桶,再望一眼屏风外气定神闲的顾长云,无辜眨了眨眼。 顾长云不在自然地轻咳一声,“我刚过来。”
差点她就信了,云奕腹诽一句,还以为刚才那动静是风声。 隐匿声息对顾长云来说容易,他错开目光,点了点面前的桌子,“过来喝茶。”
大晚上的喝什么茶。 云奕走过去,杯中茶汤清亮,是花草茶,喝了不会难以入眠。 忍不住调侃一句,“正觉得口干,侯爷贴心,特意来给我送茶。”
顾长云两指按住杯沿,问她,“杯里有什么?”
云奕不明就里,“有茶,忍冬花茶。”
顾长云嗯了一声,不大满意的样子,“还有什么?”
云奕看了他一会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杯中。 灯影幢幢,茶面上无一丝波澜,顾长云在茶面上同她静静对视。 云奕眉眼弯弯,“还有侯爷。”
“对了,”顾长云移开手,拿上来一方锦盒,若无其事道,“有赏。”
哪有人要送东西还要找个这样没头没尾的理由。 云奕心里偷着乐,伸手略过茶杯去拿锦盒。 还未打开,顾长云便站了起来往外走,神色正经,“夜深,我先回去了,你擦干头发早些歇着。”
云奕还保持着要掀开盒盖的姿势,目送他风一般走了,竟略显几分慌张。 在她拿起的时候,顾长云一颗心忽然就跳得厉害,还不忘想,不知今晚他爹会不会觉得自己儿子没出息,气的晚上入梦再来揪他的耳朵。 罢了,他娘一定会拦着的。 思及此处,顾长云再也忍不住,愉悦地低笑出声。 云奕靠在门边看他走远,这才低头打开锦盒。 白玉无瑕,恍若一泓月光静静在她手中轻轻晃动。 她仿佛意识到什么,珍惜地将那泓月光拣起,唇边漾开一抹小女儿的娇笑。 夜风阵阵,掀起陆沉的衣角。 他站在城外一处民宅屋顶,恍若与夜色融在一厨,耐心等待目标之人。 远远传来三更锣响,陆沉沉默望了眼城内,杀意尽显。 再不回去白清实就歇下了,他还有东西要给他,等不及到明日。 人就算在他想这个的时候不知从哪窜出来的,身形灵活,五指作爪直直袭向他侧颈。 陆沉脚下一晃,登时移到三步开外,一手擒上来人的手腕狠狠往下一折,膝盖猛地击向他腹部,手刀起落,眨眼间来人就昏在了他脚下,满脸震惊,余惊未了。 陆沉将人扛到肩上,飞身朝城中方向疾步而去。 晏剡蹲坐在三合楼顶上,吹着夜风,同扛着人一路疾行的陆沉匆匆打了个照面。 陆沉专门找高一些的屋顶做落脚点,这样不会轻易被他人发觉,自然选中了三合楼,却不妨上面还坐着一人,正犹豫换个屋顶,便见的顶上那人摸了摸鼻尖,十分流畅地扭头转身留了个后背给他。 云姑娘和三合楼有干系……陆沉想着这个,踩着三合楼的飞檐借力一跃,再次跃入黑夜。 等他身影远了,晏剡才转过来身,啧啧感慨一句明平侯真心忙着除暴安良。 柳正在下面探出个头,见他还在上面猫着,威胁地抄着掸子敲了敲栏杆。 晏剡浑身一凛,呲牙嘿嘿一笑,忙不迭地起身往某个方向跃去。 百戏勾栏,矮屋的门是开的,有徐徐凉风穿过墙缝进到屋里,扎朵耳朵上带着新耳坠子,哼着草原上的曲调忙活着擦桌子。 扎西握着刻有字符的龟壳和铜钱轻摇,慢慢抬头望向外面,忽而开口唤道,“扎朵。”
扎朵的哼唱声顿时停了,她惩罚似的轻轻咬了下唇,将抹布放到水盆里搓洗,继续擦擦洗洗。 扎西将龟壳和铜钱拿下桌面,掩在袖中。 门外并无异常之事,一人戴着面具在门外一晃而过,步伐虽快却沉稳有力。 他不动声色解了眼前的布带。 格桑紧随其后,匆忙间往矮屋内望了一眼。 扎西坐于桌后一动未动。 倒是扎朵的耳坠子轻轻打了个转儿,她对着外面露出一个笑脸。 见格桑略显慌张的神色,扎朵担忧地走到门边往他去的方向看了看,回头道,“哥哥,格桑他……” 扎西朝她招了招手,“过来,格桑有事要做。”
扎朵听话地坐到他旁边,肩膀看着竟是比扎西还要宽一些。 约莫是被他的骨头硌了一下,扎朵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胳膊,道,“哥哥,你太瘦了,不要吃药了好不好?”
扎西无奈的蹭了下她被硌到的侧脸,柔声道,“已经停了,不吃了。”
明明之前哥哥的肩膀那么宽那么结实,现在一摸浑身只剩下骨头,风一吹就能倒,这要是回了草原可怎么过冬天,没几层厚厚的皮草都不能出门。 扎西揽着扎朵,轻声细语地宽慰着,思绪却渐渐飘远,方才那个戴了面具的身影在脑海中不断回放。 是阿骨颜。 如苏柴兰动手了。 黑夜无声铺开一张巨网,将此刻灯火阑珊的京都全然笼在其中,然而万家灯火,无一人为此事而觉得惊心。 晏剡半蹲于百戏勾栏最高戏楼的顶上,将平日嬉笑玩乐的神情全部收起,腰身紧绷,目光敏锐扫过下面,杀意波动,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目标出现。 晏剡舔了舔犬齿,锁定在人群中穿梭的那人,长腿一跨悄然跃上另一处屋顶,迅速跟上。 面具下,阿骨颜的表情冷得仿佛起了冰霜,错身避开送酒的推车,他目光飞快往后一瞥,神色又冷了几分。 格桑还不知自己行踪已然败露,小心谨慎地隔了一些距离跟着人。 他发誓自己紧盯着面前那人按相同的路线行走,连速度都一模一样,然而事情却并不像他想的那样。 绕过街角看耍猴的人堆,往前再左拐,顿时一愣。 死胡同,在他面前是一堵两人高的墙,连个人影都没有。 不觉咬牙暗道一声坏了。 龟壳内摇出两枚铜钱,扎西闭着眼摸出上面的字符,意料之内的同时又多了几分怅然。 扎朵虽然在一旁忙活,余光一直注意着他的动静,连忙凑过来担心问道,“哥哥,怎么了?格桑有什么事吗?”
“格桑他没事,”扎西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苦笑一声,叹息道,“接下来的因缘就看云姑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