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云出门前没等到她醒,不情不愿被裴文虎喊着上了去大理寺的马车。
裴文虎胆战心惊捧着一小兜花生酥糖挤在马车角落,时不时偷瞟他阴沉沉的脸色一眼。 大理寺内,沈麟听见进门的脚步声,还未抬头,视线内多出来一小兜红纱纸包裹的糖果子,顿了下疑惑抬眸,“今日你生辰?”看这神情应该不是,他还欲再猜,那兜糖果子落在了他面前书册上。 顾长云的语气有些生硬,“给你就拿着。”
沈麟耸肩,见他给匡求也塞了一兜。 没多想,沈麟将书册下压着的一张纸递给他,“今日早朝,皇上提了几个人,都是三王爷手底下的,萧丞倒没什么反应。”
几个名字只是略微有些熟悉,顾长云面无表情回想一番,也没能将人名和脸对上。 见状,沈麟似乎是叹了口气,调侃道,“侯爷,儿女情长暂且往旁边稍微放一放罢……您还能想起来七王爷长什么样么。”
顾长云凉飕飕看他一眼。 裴文虎不自觉缩了缩脖子,花生酥糖将他的腮帮子顶出来一小块。 顾长云想起一事,回身问他,“你又去天下汇通客栈了么?”
裴文虎含着糖说话有点模糊不清,“没呢,我不知道咋跟尹吾娜宁他们说。”
匡求颠了颠手心的糖兜,默默看一眼沈麟无波无澜的侧脸。 顾长云静默片刻,沈麟淡淡开口,“若不是朝廷中人所为,那就要往江湖中人身上想一想了……侯爷,您那位内人,说不定可以帮忙。”
“方才还说儿女私情暂且往旁边放放,你可真会使唤人。”
顾长云不咸不淡看他一眼,倒是没有开口说其他的。
裴文虎惊讶地咔嚓一声咬碎了糖,微微张着嘴,听到多大了不得的八卦了一般。 侯爷府里的云姑娘,江湖中人?怪不得他第一眼就觉得与平日所见女子皆不一样,原来是境界遭遇不同…… 裴文虎犹自琢磨着,没注意顾长云和沈麟的交谈已经换了话题,南北衙门禁军近日间的暗波浮动,让人不能不留个心眼。 “断肠草禁物一事在京都并未十分猖獗,皇上下令命率先发现禁物的北衙禁军彻查此事,”沈麟沉吟道,“……要我说,他一心是让凌肖接手北衙。”顾长云冷笑,“凌肖已经同凌志晨有了嫌隙,皇上明明知晓萧丞重视凌肖,还要出此一举,真不知道是膈应谁的。”
沈麟轻轻笑了一下,“可那凌肖不是也接了皇上的赏吗……” 顾长云眸色沉沉,没说两句,沈麟见他目光若有若无往窗外飘去看天色,没来由一阵无奈。 “……你且好生待一会儿罢,皇上正考虑罢你的职呢。”
顾长云静默片刻,神色古怪侧眸看他,“我缺大理寺卿这点俸禄?”
昨日街上长长一列车马箱笼的情境浮现眼前,沈麟无言以对,有幸目睹一回,才知道明平侯家财万贯到了这等程度。 他面上不显,漫不经心道,“昨日那一遭,没搬空明平侯府半个库房?”
这话若是换个人说必然有打探明平侯内府私情的嫌疑,但若是沈麟,便只是逮着一切机会呛他几句罢了。 顾长云似笑非笑,“小事,家底总比你们沈府丰厚,一掷千金博美人笑的底气还是有的。”
这么些年赵贯祺赏了不少东西,逢年过节不说,他月月告个病染个风寒什么的,福德善受命总会带些东西探病,其中不乏金银珠宝之类。 沈麟一哽,“明平侯夜夜笙歌吃喝玩乐,难不成都是吃的白食?”
顾长云微微一笑,“惭愧,惭愧,有人请客,咱们花的都是小钱。”
裴文虎悄悄溜到匡求身旁,津津有味看两人斗嘴,良久沉默后,沈麟移开目光,顾长云噗嗤一笑,大步走出门。 兰氏死咬沈家的铺子不肯松口,账簿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店家掌柜伙计消极怠工,手脚亦不干净……愈往深处探看愈是心惊,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偌大的家产已是摇摇欲坠。 匡求静静望着眉头渐蹙的沈麟,俯身询问,“今日中午吃什么?天热,茶泡饭可好?”
沈麟收敛思绪,无奈看他一眼,“你日日都吃茶泡饭,还没吃腻?”
匡求独身居住,也就是对狸奴精细一些,和裴文虎都不是常下厨房的人,不过裴文虎常去街上买各式吃食,而他是有什么吃什么,不拘细节。 裴文虎拉了个椅子坐下,惊奇,“匡求,你日日吃茶泡饭?虽说方便省心,日日吃怎么会好吃,”他想了想,揶揄道,“你这,攒老婆本呢?”
闻言,沈麟若有所思多看了他两眼。 匡求看向裴文虎,不紧不慢道,“你日日下馆子,老婆本攒多少了?”
裴文虎面色讪讪,摸摸鼻尖哑口无言。 老婆本? 沈麟似乎是才听到这个新鲜词汇,在心中默念两遍,怪异感更重。 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成家的打算,思及此处,他不在纠结这个,改为思索午饭到底吃什么。 顾长云回去,云奕就在白清实那抱着三花陪阿驿练字,阿驿的笔锋依旧不好,力气用的不对,写出来的笔画歪歪扭扭深浅不一。 云奕看不下去,一手托着探头探脑满脸好奇的三花,一手就着这个姿势提笔写了一行字。 “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白清实扫过来一眼,不觉赞一声好字。 顾长云进来的时候,阿驿正凝神静气聚精会神写字,白清实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云奕抱着三花歪在竹椅上昏昏欲睡。 外头偶有蝉鸣,竹帘间隙日光斑驳,苏合香混着浅浅的茶香,室内一片静谧。 察觉到熟悉气息接近,云奕抬眸视线内晃入一截衣摆,懒懒开口,低声问,“侯爷今日去大理寺了?”
“刚回来,”顾长云抬指蹭了蹭她侧颊,“困的话回房去睡就是。”
“夏日炎炎催人眠,”云奕不以为意摆摆手,“哪能成天都躺在床上。”
顾长云不强求,牵她去前面用点心。 阿驿没闹着一同跟去,专心练字,惹得顾长云在书桌前停留,见着旁边一副熟悉的字迹才了然,心中失笑,出去让碧云送冰好的卤梅水过来。 长乐坊,端上楼的槐叶冷淘原封不动又端了下来,楼梯口守着位荷官,同端着托盘下来的荷官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担心。 白日闭店,众人间的交谈声都是轻轻的。 “坊主还是不想吃东西……” “又是一口未动,厨子可想出来新鲜吃食了?”
“天热,没有食欲也算常事,要不试试鱼生?用鲜橙入酱汁,吃着爽口些。”
“……” 方才将托盘端回后厨的荷官连连摇头,“坊主说若是他想吃东西了便会摇铃唤人,动作轻点,别打扰坊主歇息。”
聚在一起的人顿时齐齐闭嘴,散去或是做事或是休息了。 一荷官轻轻叹口气,走到正门前将最后这扇门合上,合上后就算彻底闭坊了。 没想到只余一条门缝时,外面有人抬手抵上房门阻住他的动作。 “晏小姐?”
荷官惊讶,连忙打开门,“您找我们坊主么,”他目光一低看清云奕手中提的什么,一喜,“快请进,坊主在楼上歇息。”
“不然我晚些……”云奕一句话未说便被热情迎进了门,诧异抬眉,“来?”
荷官笑容不减,“坊主有话,您什么时候来都合适。”
云奕半信半疑点头,一手拿花,一手提着一酒坛一小瓮上楼,“伦珠?我来看一看你……” 屏风应声而开,伦珠面色倦倦,眼睛却澄亮,一手撩着纱帘,“外面日头这般晒,快进来凉快。”
云奕递上两支半开的荷花,“湖边折的,晒一路有些蔫,拿清水养一养罢。”
伦珠含笑接过,侧身让她上去,吩咐下面候着的荷官拿点心过来。 云奕嗅到楼梯口这处有隐隐的虾仁香味,往里两步便没了,回头看他,面不改色道,“本来想蹭饭的,你这是吃过了?是我晚了。”
长乐坊的荷官一个个耳聪目明的,下面那荷官机灵,故意将步子放的很慢,果然听见坊主唤他回去,让准备几碟清爽的菜品。 “不用那么麻烦,去三合楼要一桌菜,记晏子初账上。”
伦珠轻笑摇头,“一来一回岂不是更麻烦,长乐坊新来了个江淮地带的厨娘,让她好好露一手。”
云奕耸肩,“我带了梅子酿,还有糖渍青梅。”
伦珠道了谢,等她坐好,持着那两枝半蔫的荷花从百宝阁上取下一白瓷花瓶,亲自去灌了清水插好,摆在内室小几上。 外面书案上铺开一张宣纸,其上一尾鲤鱼还未成形,云奕过去看,伦珠便递了笔给她。 云奕也不矜持,寥寥数笔,添得墨鲤活灵活现。 伦珠站她身侧琢磨半晌,取了另一枝笔添上几枝荷叶荷花,绘上波纹,两人共作一副夏日荷池图。 片刻后,荷官轻轻摇响铃铛,得到回应后一人上前移开屏风,让后面端着托盘的人进去。 蟹粉狮子头,白袍虾仁,文思豆腐,桂花糯米藕,虾酱炒茭白,鲍汁焖鲜菱,皆是用精细的小碟子盛着,并一大海碗鸡火莼菜汤。 江淮地带名菜汇于一桌,确实是露了一手。 云奕没忍住,方才在明平侯府已经用过一回,转悠一圈,这会竟是又有了食欲,两人细嚼慢咽,竟是用了个七七八八。 伦珠察觉她悄悄揉肚子的动作,心中失笑,让荷官沏了消食的山楂茶过来,率先起了话头,“王武昨日又在坊中输了一笔。”
云奕反应过来王武是谁,“他不是早把身家输没了,哪来的钱?”
山楂茶端上,伦珠垂眸为她倒茶,“鸡鸣狗盗之辈。”
“人还在那个破院子里?”
“不急,”伦珠浅浅一笑,神色夹了些他当年身任离北大公子的运筹帷幄,“只要他再来,长乐坊的荷官有本事让他输的折在此处。”
明明是阴损的话,听着却悦耳极了,云奕噗嗤一笑,朝他举了举杯,“伦珠好气魄。”
伦珠眸色温和,配合抬杯同她轻轻一碰,“惭愧。”
日头西斜,云奕在长乐坊待了半个下午,晃悠着刚出了正门,就眼尖地瞧见不远处树下停着一辆熟悉的出自明平侯府的马车。 好笑上前,车夫连忙站好,憨厚笑着说,“云姑娘好,小的奉侯爷之命来接姑娘回府。”
云奕腹诽一句顾长云果然是怕自己不着家,同人道了句劳驾,利索踩着矮凳钻进车厢。 车夫忙将矮凳收起,赶车回府。 顾长云静静等在门内,一句话未说,就见人从车上蹦下来,娇娇弱弱地扑进自己怀里,说自己不舒服。 下意识抬手搂上人的腰身,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顾长云神情一恍,没怎么听清她嘟囔了什么,“嗯?”
云奕稍微退开一点,牵着他的手抵在自己小腹上,顾长云愣愣低头,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实属耐人寻味的紧,摸着她肚子的手简直不知所措。 旁边远远经过的小侍表情都不对了。 云奕一脸无辜,“吃撑了,涨得难受。”
顾长云头脑恍惚,“……吃撑了?”
云奕乖巧点头,“要侯爷揉一揉。”
顾长云一哽,静默片刻,颇有些咬牙切齿又倍觉无奈的意思。 “行,侯爷给你,揉一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