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奕先回了三合楼。
晏箜他们已四下散去歇息,晏子初强撑着,没想到云奕来这么快,他还在房中同几个心腹下属部署分工时,忽而一抬手止住正欲说话的一人,几人会意屏息,侧耳一听,晏子初脸上浅浅露了笑。 “大小姐回来了。”几人相视一笑,气氛登时轻松许多。 云奕溜到后院,月杏儿正和小五他们坐在井边一边洗衣服一边谈天,外面闹得沸沸扬扬,这边俨然也是一方安安宁宁的小天地,前面做事的伙计消息灵通,她还未靠近就听见几人围着昨夜之事谈论,面上虽有担心却无焦躁慌乱之色,其中数三儿条理最为清晰,她便站在后面听了一会儿。 月杏儿往盆中捏了一撮皂粉,认认真真搓洗衣物,还是如苏力听的云里雾里揉揉发酸的脖子一抬头看见廊下后门处站着的云奕,连忙喊了一声。 云奕摆摆手,“该干嘛干嘛,”她看盆里有件衣裳眼熟,“晏子初他们都回来了?人呢?”
“剡大哥没回来,”月杏儿轻声道,“都在上面歇着呢。”
晏子初也歇着了?云奕想着要不先去找柳正问问还是什么,似有所感一回头,楼上从门内走出五六男子,趴在栏杆上面带笑意往下看。 “哟,大小姐,好久不见!”
“大小姐怎么又瘦了?明平侯府的饭菜不好吃?”
“好不好吃上咱们楼里吃啊!”
“这都三四个月了,拿下没有啊!”
“咱们大小姐本事大着呢你瞎操什么心……” 都是长在一起的少年人,久别重逢,惦记着人也惦记着妹妹的心思,说话没个正形儿,晏子初抱臂靠在柱子上,纵容地看着他们相互嬉笑打趣。 下面云奕也笑,慢条斯理挽挽袖子,叉腰,“一个两个还是那么婆婆妈妈,下来!咱们好好叙叙旧。”
最后这一句颇有咬牙切齿威胁的嫌疑,楼上几人浑身一凛齐齐后退一步,扭头求救地看向晏子初。 又是这样,一个个逗猫儿似的招惹人,又免不了被挠一顿,晏子初心中无奈,一如既往偏偏头,友善微笑,“走啊,下去叙旧。”
云奕的耐心只有一点儿,“晏尘!数你笑的最欢,不敢下来?”
被她提到名字的少年在兄弟同情的目光下颤巍巍探出个脑袋,轻车熟路装傻充愣,“啊?我笑了吗?我没笑啊……” “少废话,”云奕扬了扬拳头,“都给我下来!”
一个个在江湖中叱咤风云令人闻风丧胆的晏家左膀右臂,耷拉着脑袋鹌鹑似的缩在晏子初身后排队下楼,乖乖接受云奕的无情蹂躏。 月杏儿对此司空见惯,如苏力是真没见过这般画面,简直要惊掉下巴。 “嘶,疼!疼疼疼!”
晏尘好不容易将自己这边的耳朵拯救出来,那边耳朵又落入贼手,欲哭无泪,“小祖宗,姑奶奶!下手轻点,小孩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云奕嗯了一声,尾音上扬,一回头如苏力他们登时埋下头,憋笑憋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其余人也没好到哪去,蔫蔫站成一列。 最终仍是晏子初十分护短地等她玩够才开口息事宁人,“行了行了,说正事。”
几人耳朵发红发烫,面无表情狠狠点头。 云奕意犹未尽拍拍手,遗憾道,“行吧,说正事。”
和她想的大差不差,冷笑,“还真是春风吹又生。”
晏子初皱了下眉,语气阴冷,“野火不够大,没能烧死他们。”
那次是晏子初刚坐稳晏家家主的位置,一面绞杀魔教一面整治江湖势力,一心多用,没能及时连根拔起。 云奕瞥他一眼,心道这别扭人又闹小性子,在心中默默翻个白眼,“这不是个机会?”
晏子初被她看得不大自在,冷静地抿一口茶,“嗯。”
“得,”云奕起身,立马吸引了众人目光,“我出去一趟,你们忙吧,别忘了吃饭。”
晏子初盯着她,“你干什么去?”
云奕无所谓,“玩去。”
晏子初没打算拦她,也知道拦不住,只冷声叮嘱一句,“别去找你那个当禁军的相好。”
云奕脚步一顿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身后一群好事之人倒吸一口冷气,晏尘磕磕巴巴指了指她,问晏子初,“小姐还有相好?”
说完猛一感受到寒气,连忙死死捂住嘴。
缩在角落的晏溪小声嘟囔一句,“禁军啊,果然还是有本事的……” 这是晏敛,“对对对,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云奕闭了闭眼,微笑转身抄起身边一把凳子砸过去。 众人眼神恐慌下意识一缩脖子,晏子初淡定抬腿踩住这一凌厉的攻势,敷衍地哄一哄她,“去吧,啊,玩去吧,听话,别找人家啊,事多麻烦。”
云奕瞪他一眼,“我没相好,多谢关心。”
晏子初嗯嗯两声,“不客气不客气。”
“……”云奕不想理他,手边又没凳子可扔,愤愤地跨出了门。 少见她吃瘪,晏子初几乎称得上愉悦地笑笑,清清嗓子,继续同他们说日后的安排。 云奕去外面喝了一盏莲子茶,勉强说服自己大人不记小人过,在房中捣腾一番随意易了个容,溜溜达达买了几包点心果子往百戏勾栏去了。 夏日白天是百戏勾栏最为闲散的时间,晚上哄哄闹闹,一到了白日,张牙舞爪的恣意和阴暗便巧妙地隐藏在这一张闲散冷清的皮子底下,靠近了才会模糊觉得这深深的街巷里藏着无数的秘密和血腥。 此次云奕的这种感觉又深刻了几分。 有人正在清淤,将雨水冲上来的腥臭淤泥用推车运走,不知道运到哪去,推推车的人经过她身侧时目光隐蔽地投来,她斜眸去看,那道目光缥缥缈缈就没了,叫人以为是错觉。 味道不算好,倒也能忍受,她在挂着面具和彩带的架子下穿行,彩带沾了雨水又经暴晒,也有一股类似腐烂的腥味,满大街都弥散着这种奇怪的气味。 云奕脚步一顿,几道偏长的彩带在她面前轻轻晃荡遮住了视线,眼前一片眩晕的花绿。 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带着探究和警惕,还有几分狠毒的恶意。 她走进这一片领域后面不改色迎接了许多这种目光,方才推车的男子就有,但这特殊的一个一直存在,如同细细蛛丝般神不知鬼不觉织就一张大网,企图使她深陷其中。 不大妙。 云奕耳边敲响警钟,她一转眸,视线对上一张漆黑的,描着繁复花纹的鬼面。 鬼面的眼睛镂空,它挂在一堆红色的彩带之间,人眼若是先看了日头再去看它,便会觉得它是从红彤彤的泛着亮光的火里开出来的,一张妖冶的鬼面,周身围着从地狱里开出来的鬼火,古怪的微笑缓慢地裂到耳根…… 障眼法,云奕厌恶地皱眉,冷冷瞧着彩带下端坠着的铜铃在那镂空的鬼目里一晃,一晃,恍若鬼面的眼珠子似的,带着狞笑左右诡异乱看。 风停了,其实本该无风,彩带垂下,鬼目空缺。 云奕忽而觉得眼后颞穴猛然被细针狠狠刺了一下,头皮发麻。 她自空缺的鬼目中看见远处,一红衣男子一手背后,一手持黄金鬼面覆于脸上,不紧不慢自拐角后踱步出来。 华美,高贵,同简陋的街角格格不入。 侧面她清楚地望见面具耳朵上穿着三枚圆环,长长的红色流苏白玉坠随着他的步子慢条斯理地一荡一荡,扶着黄金面的手骨节细长优美,拇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血色宝石戒指。 男子缓缓转过身来。 他从未挪动一丝一毫的面具,然而却使人不可避免地想象其后是一张多么妖冶的脸。 耳边好像传来一声轻笑,被毒蛇盯上的冰冷黏腻感顺着脊背往上攀行,云奕心绪百般变动,微微敛眸,站在原地未动,面上瞧不出神色,周身气势如破竹,巍然不动挺立于风中雨中。 坦然自若。 红衣男子像是发觉什么好玩玩意一般,饶有兴致地往这边多看了两眼,他像无意的过路人,也只是多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走过了这一处巷口。 云奕紧紧盯着他消失之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指尖在手中棉线上狠狠摩挲了一下。 是如苏柴兰。 矮屋中扎朵坐在帘后用小刀削竹子,耳尖一动向外望去,只有明媚的日光在竹帘缝中潺潺流动。 她丢下小刀,望着一地的竹节喃喃,“总觉得有人来了。”
扎西听见,声音从里间传出来,“怎么了?”
看见面色苍白如纸的兄长扶着屏风走出,扎朵忙不迭跳起来跑过去扶他,“哥哥,你怎么起来了?”
扎西一手捂着心口,唇角染着点点方才未拭净的血色,蹙眉笑道,“躺的骨头疼。”
他不算撒谎,确实是骨头疼,全身上下哪里都疼,锥心的疼,仿佛每一骨节都被一寸一寸地打断,再淋上刺骨的冰水,毫不夸张,他躺在榻上像一具失去升级的白骨骷髅,一垂眸便能看到自己发黑发烂的骨头。 扎朵半信半疑,她的哥哥很容易说疼,但说得很轻,让人听着轻飘飘的,摸不准他疼到哪种程度,便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是好。 “做帘子么?”
他嗅到淡淡的竹香,扎朵乖巧点头,“门帘下面要被雨水泅坏了,我做一副新的换上。”
扎西含笑点头,不动声色扫过窗外,没能按捺住内心的惶惶不安。 他做了噩梦,自梦中惊醒的瞬时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夹杂着灭顶的惶恐,让他顷刻间喷出血来。 他熟练地给自己喂了枚丸药闭目调息,然而一阵又一阵强烈的心悸喷薄涌出,让他慌了神地扯下蒙眼布条,额上滚下的汗珠挂在长睫上,衣上的斑斑血痕与梦中渐渐重合。 是谁?是谁?!如苏柴兰还是谁?是谁的命格动了? 他小口小口地压着声音喘息,冷静片刻,将布条重新蒙上,换好衣服走出了里间。 淡淡的竹香使他想起一人。 扎西坐到桌后喝了几口茶冲淡了口中血气,略静了静,开口催扎朵去外面看一眼。 扎朵听话去了,捧着削好的竹条去外面晒,目光隐蔽地从这头滑到那头,她转身铺着竹条,铺地整整齐齐,余光将整条街扫视好几遍。 什么都没有。 扎西听后没什么反应,捏了捏眉心,缓缓吐出口气来。 “知道了。”
没什么才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