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平侯病了,病得很重,病得下不来床。
说是受了风寒。 太医去看时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明平侯脸色苍白如纸,双颊染着病态的潮红,嘴唇发青,躺在被中紧闭双眼,喃喃地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清的胡话。 药灌不进去,侍女换了十来个,心急如焚的王管家亲自上了都不管用,明平侯牙关紧闭,连茶水都不愿开口喝。 皇上被惊动,传口谕下来要他们三日内治好明平侯,太医院的人急得团团转,汤药试了,丸药试了,针灸艾灸都试过一遍,然而明平侯的脸色更不好了,在柔软厚实的锦被中打着冷颤,连说胡话的力气都没了。 沈麟来探过病,白清实正好也在,两人对视,颔首算打过招呼,两人就在顾长云床边站了一会,谁都没有说话。 明平侯的病容可稀世罕见,沈麟仔仔细细打量他一遍,默叹何等威风的大将军也是痴情郎。 陆沉在门外守着,白清实当着他的面,毫不怜香惜玉地掰开顾长云的下颚,将一枚黄豆大小的丸药送入他口中,再一抬后颈,确保他得以咽下。 以命相搏么。 沈麟笑着摇了摇头,安安心心回大理寺继续收拾他的摊子,顺便安慰一下哭丧着脸的裴文虎,告诉他明平侯暂且不会魂归西去。 裴文虎听后更难过了。 远在眉州,云奕忽而一阵心悸,抬手按了按心口。 身侧小黑烦躁地打着响鼻,愤愤啃一口地上的嫩草。 它想要甜瓜。 “委屈你了,”云奕抬手摸了摸它,无奈笑道,“在驿站时我要换马让你歇着你不肯,倔脾气,现在好了,把你搁哪我都不放心。”小黑看了她一眼,跑去不远处的小溪边喝水,一副不想理睬她的样子。 云奕收敛些笑,眼前青翠延绵不断,山群紧密,封树嶙峋,远远望去同一面密不透风的屏障无异。 宁静之下深藏无数杀机。 摸摸腰间添补的化骨水又用了一半,云奕坐在石上静静以帕拭短刀,刀面如一泓秋水,倒映她微蹙的眉头和锋利的双眼。 算算五日就快要过去。 五日……不能不够罢? 喋血教的人比她想象中要多,从太白山外围的群山开始便陆续浮现出踪迹,虽都是不痛不痒的偷袭,然而就像恼人的蚊蝇一般让人生厌。 云奕不在乎喋血教的人发现她来了,若不是这深山野林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她都想敲个锣打个鼓告诉他们自己在哪。 韦羿那边也快赶到了。 太白山密林再多也就这一座山,她偶尔想得粗暴,绝对的实力碾压一切,赶紧把这一群祸害绞杀得了,然而冷静下来又觉不妥,变故之所以为变故,便是让人始料未及,猝不及防而乱了阵脚。 更何况那些畜生手里有人质。 云奕憋屈地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一想到京都就觉得心虚,还有一直被强压的焦躁,细细分辨后,属于相思的苦涩和心疼以摧枯拉朽之势压倒一切,嚣张跋扈地占了上风。 她短暂放纵自己沉迷于名为顾长云的欢愉中,小黑在那边忽而抬头,溅起一星半点水花。 云奕猛地绷紧身子,反手握刀,刀背紧贴小臂,另一只手松松握拳,匕首已在袖口露头,保持着随时能躲避攻击的姿势警惕观望四周。 确实有人来了,风里多出一人的味道,甚至莫名有些熟悉。 云奕心里有了个猜想,朝小黑打了个手势让它别动。 身后灌木簌簌,她后背贴了树干,斜眸瞥向侧后方的地上,树荫藏住她的影子,林中清风也友善地停了下来。 刀剑出鞘声在近处响起,来人一招斩断身前挡路的灌木,声线极冷清。 “滚出来。”
被削断的半截灌木砸在树旁,云奕望着横面整齐的枝干慢吞吞眨了眨眼,从善如流移了出来。 裹着凌厉杀气的长刀破空劈来,刀尖险停在她眉心之上不足半寸。 伦珠一怔,连忙收回刀,颇为慌乱地上下打量她一遍,“怎么是你?子宁?”
他深感后怕,视线快速在她身上多个地方停顿,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你,你怎么在这?我不知道是你……”
云奕笑眯眯将短刀插入鞘中,一手握着他微微发颤的手腕将长刀接下,替他收刀入鞘,轻声地哄,“没事儿,没事儿啊,什么事儿都没有,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伦珠轻轻喘着气,缓了一会才将刹那间灭顶的绝望和恐慌驱出脑海,盯着她的眉心欲言又止,“真没事啊……” 他怎么觉得那块皮肉被刀风刮得有些发红。 云奕所幸拉过他的手低头,伦珠指尖登时蔓上来让人心安的温热。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怕他内疚个没完,云奕抢先问他,“你也是追着晏子初那个混账玩意来的?”
伦珠迟钝一下,不知该反驳自己不是追人过来,还是反驳晏子初勉勉强强也不算是个混账玩意。 云奕读懂他的神色,看向他身后,“你没有骑马?就你一人?”
“马都在山下,我让其他人分头去找,”伦珠温声解释,紧接着皱起眉头,反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云奕打个哈哈揭过这个话题,“别让他们分头找了,那么大一座山,东南那边我还没去过,让他们在那边集合往山里搜就行。”
伦珠无奈她这种小心机,颔首应下,自怀中掏出一白瓷小瓶,在掌心上倒出指甲盖大小的蓝紫色粉末。 “这是归兰的花粉,味道独特,能随风传的很远,长乐坊荷官嗅觉非人,能循着香气赶过来。”
伦珠耐心摊平掌心给她看,然后环顾四周寻找一棵大树,轻而易举跃上树梢,将花粉轻轻吹到风里。 云奕在树下瞧个稀奇,不远处小黑愤愤不平地踩着水,这才让她想起来方才没让它过来,心虚笑着走过去摸它脑袋。 小黑打了个响鼻,又重重踩了下水,抬头将脑袋转向另一边。 云奕好话说尽才哄得它回心转意,跟自己回去继续吃草。 伦珠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这匹小有脾气的踏雪马,小黑啃着草,懒洋洋瞅他一眼,爱答不理的样子。 片刻后果真有十余人在此回合,其中两人甚是眼熟,云奕每次去长乐坊,见的最多的便是这两位荷官。 荷官见到云奕俱不惊讶,有礼地微微低头朝她唤一声晏二小姐。 伦珠简单吩咐两句让他们去了,回眸去看云奕,“你去哪?我跟你。”
云奕知道推辞没有,无意识揉着小黑柔软的鬃毛,抬了下巴,“往前面去,穿过这片林子,顺着风水走。”
伦珠不大会看中原的风水,只点了点头,“我跟你。”
小黑不用人牵,受惊也不会乱窜,云奕放心让它跟在后面,和伦珠踩着石头过溪往新的一片林子里走去。 留给谁的时间都不多了。 晏子初神色淡漠抹去脸上血迹,扭头问身后提刀过来的晏尘,“这次有多少人?”
晏尘甩了甩刀尖上的血珠,语气不快,“还是十三人。”
十三人,一个又一个的十三人。 喋血教如今在私下已壮大到何等规模! “不能再拖下去了,”晏子初眉眼凝霜,“让兄弟们一半强攻往上,一半隐匿绕后。”
晏尘应声飞快赶去后方。 晏子初擦干刀上血痕,不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几乎到了毛骨悚然的程度。 喃喃一句,“这个时候那丫头应该才知道信吧……” 背后一阵凉风刮过,晏子初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刚起来,晏尘见他不动再次走过来唤他。 晏子初便就此打住关于京都的思绪,谨慎地左右看看,继续往前查探。 京都,凌肖怀中持一封证词,避开人从萧府中出来,径直去向皇宫请见皇上。 看守宫门的侍卫认得他,飞快进去传话。 不多时有一小侍匆匆忙忙从宫门内疾行出迎他,恭恭敬敬将他领到御书房的偏殿中。 赵贯祺正为许多事头疼,因此见着他时脸色不大好看,却尽量平和下声音,问他有何事求见。 凌肖将那封证词呈了上去,接着俯身行礼,沉声道,“拐卖孩童的贼人招供,另有多数孩童被拐至眉州,人命关天,还请皇上下旨命臣前去眉州剿灭贼首。”
赵贯祺揉着眉心,大致扫了两眼,目光更长时间地放在下面少年人俯身行礼的姿势上。 良久,他“嗯”了一声,字字砸下威严。 “传朕口谕,贼人肆虐,罪孽深重,赐南衙禁军副都督凌肖通行令,率人前去眉州斩草除根,以正风气。”
凌肖简直按耐不住心头的激动,面色平静跪下接旨谢恩,回到南衙禁军府衙点人随行,马不停蹄动身前往眉州。 他手里有通行令牌,无需绕行,抵达眉州也就是两日的路程,若是加上夜间行路,则会更快一些。 凌肖心情急切,他驭马行在队伍中段,时时觉得太慢,恨不得甩开队伍策马奔腾,夜以继日行路赶去眉州曲兰镇。 宁儿留给他的字条被翻来覆去地看,小心藏到护心镜下,每个字起笔落尾的轮廓他都记得。 眉州曲兰镇,要快些赶过去。 宁儿就在那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