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好不容易停了一阵,大理寺中,院中落一地的银杏叶子,沈麟拢着深青色的披风从院外进来,路过时停着看了一会,低头俯身,苍白的指尖捡起依旧是绿意盈盈的一片,捏着叶柄步入房门。
匡求比他来得早,闻声回头看他,目光自然而然落到他手上,诧异抬眉,没说什么。 沈麟心安理得抬手接过他递来的热茶,只一闻便知是赏赐顾长云送来的那些,笑了下,“还挺香的。”匡求放出袖中犯困的狸奴给他玩,“没见你拿伞。”
沈麟嗯了声,把银杏叶插在笔架上,“昨晚回去放在门外,被风刮到了园子里,伞骨断了几根,还没拿去修。”
匡求止不住皱眉,目光像是在无奈他不能自理,“幸好今早没有落雨。”
沈麟不以为意摆摆手,让他把面前的一摞卷宗送到藏书楼。 匡求看了眼抱着他的手腕呼噜呼噜磨蹭脑袋的狸奴,眉尾轻挑,顺手给他理了下笔架,捧着卷宗出去了。 狸奴屈尊纡贵抬头看他一眼,懒洋洋喵了声。 沈麟唇边弯了弯,余光掠过桌上那方墨玉镇纸,笑意忽地淡了几分。 匡求经过那一地落叶,亦是停住脚,想起大理寺人人忙得不行,扫地的便疏忽了,雨停这么久还没人拿着扫帚过来。 他正想着要不要将这些扫走,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他。 回头看去,裴文虎怀里揣得鼓鼓囊囊的,在路那头兴奋地给他招手,“哎!匡求,我回来啦!”
匡求还没开口说什么,裴文虎便一蹦三跳地窜了过来,握着他的肩膀大力摇晃,像看到肉骨头的大黄狗一样激动含泪,“可算见到家人了呜呜!这一路上要累死我,好不容易快到京都了,突然就下起来雨!可把我淋的啊……” 小半个月前裴文虎告假回乡,说他的养父养母在淮南买了两个山头种柑橘,这秋天一到便要采摘下来送往各地去卖,他担心家里人手不够,老老实实去跟沈麟递了说明文书。 沈麟正忙的头晕眼花,拿着他那张鬼画符似的字瞅了半天也没看清什么,随手递给匡求让他和那些挑出来的文书一并烧了。 并且在他震惊不解的目光解释说他原本就是明平侯加塞进来的人,专为明平侯办事,现在人家压根就不在京都,自然就成了个闲差,别说告假个十天八天,就算是一直不来,只要明平侯不说什么,其他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他这个人。 裴文虎惊讶地瞪大了眼,高兴得险些哭出来。 这是走了狗屎运才找来了这么个好差事啊! 匡求仔细打量他明显黝黑几分的娃娃脸,啧了一声,“你家里可好?”
裴文虎跟自从回家就没说过话一样,迫不及待拉着他巴拉巴拉,“好好好,好着呢,你咋不问问我?我在家俩山头背着箩筐来回跑,天天一睁眼就去摘橘子,晚上睡觉梦里都是橘子长腿漫山遍野追着我跑,我娘还笑我说这趟回来黑的你们肯定都认不出来我呜呜呜……” 认出认不出倒是没什么,就是匡求只觉得他那口白牙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让他有点眼花。 于是抬手按住他的肩膀,镇静道,“你的牙……不是,少卿在屋里,明平侯前几天才回来,只来了一次。”
裴文虎一愣,“侯爷回来啦?”
“嗯,”匡求低头整理快被他晃掉的卷宗,“你要是闲了,待会把地上的落叶扫……” 他话还没说完,裴文虎就窜了出去,口中喊着沈大人我回来了,乐颠颠地冲进了垂花门。 院墙内传出来几声猫叫。 “……”匡求眼皮狠狠一跳,顿了顿,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屋内,沈麟略有些茫然地看裴文虎冲进来大包小包地从怀里往外拿,满满摆了一桌,不觉疑惑他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的。 橘、柑、橙,还有两个圆滚滚的柚子。 沈麟伸手戳了下其中一个,好奇问道,“书中云皮里淡红者曰香栾,皮里白而瓤淡红者曰朱栾,这是哪个?”
“香栾,香栾好吃,”裴文虎嘿嘿一笑,拍拍柚子黄澄澄的皮,“我娘说常年香栾卖的更好,现下京都里少有卖的,就全带的这个给你们尝尝鲜。”
沈麟起身行过一礼,含笑道,“在此谢过令尊令堂。”
裴文虎连忙后退几步,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用不用,平日也是你们照顾我多些,沈大人你这是干啥啊。”
橙黄橘绿,江南该最是一番好景致,沈麟摸摸柚皮,染了一手好闻的清香。 “若有机会,当真想去淮南看看。”
裴文虎笑着笑着,微微低了低头,出神一瞬,猛地想起来,“啊沈大人!侯爷不是回来了么,我得赶紧去见他一面,等匡求回来,你跟他说他的那份儿晚些我送他家去,可莫要说我偏心!”
沈麟点头,看他小跑着离去,低眸摸了摸悄咪咪扒拉一枚柑子的狸奴,“莫要上嘴咬,不然这一颗就给你主人留着,我要换他的好的。”
狸奴改用屁股对着他伸爪碰比它还大的柚子,尾巴尖却悄无声息缠他手腕。 沈麟弯起眼角,抬头看了眼院外,匡求还没回来。 多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若无其事伸出手顺着尾巴摸到了尾巴根。 “喵呜!”
等匡求回来,院子里落一地的银杏叶已被人扫了,他进门没瞧见裴文虎便知这人去了何处,将一兜板栗饼放到桌上,扭头四下寻找狸奴,“狸奴呢?跑出去玩了?”
沈麟面不改色,坐在一堆大大小小的黄绿果子里抬头无辜看他,“应许是吧。”
匡求没放在心上,自觉替他收拾桌案,指尖却习惯性去碰了个空,动作一顿,“你那方镇纸呢?”
沈麟早有所料,淡定回道,“太贵重了,只要一忙人进进出出的,怕不小心碰掉摔裂,就收起来了。”
匡求对那方镇纸印象很深,墨玉制成的,上面还刻了莲花松鹤,工艺不凡,瞧着便十分名贵。 “哦,”他摆好墨砚,没有追问,“回头我路过四宝斋,给你捎一个实用的。”
“行啊,回头我把钱给你。”
匡求不会要,一如既往地应了声。 沈麟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但该说时还要说。 风略过树梢灌入窗中,哗哗地掀起书页,沈麟蹙起眉两只手按着都不济事,匡求飞快过来用自己的镇纸给他压了,快步走去窗边去了叉杆合窗。 阴云不知何时再次聚起,层层叠叠,天幕下是浓墨一样的深色。 沈麟头疼似的按了按眉心。 “怎么又要下雨。”
当雾蒙蒙的水汽汇成雨丝滴落下来,裴文虎抱着一大兜果子刚好跑到明平侯府门口,两步跨上台阶,懊恼地往外看一眼。 哎,出来太急,忘记拿伞了。 门口的侍卫认得他,从门后取了自己用的伞给他先用。 裴文虎露出小虎牙笑开花,一口一个谢谢大哥,美滋滋举着伞往里跑,拐弯时差点撞上个面生的少年,两人皆是灵活往旁边避开,裴文虎从包袱里掏出来个橘子抛给他,笑着说一声对不住,眨眼间消失在拱门后。 刘恩朴愣了愣,少有地露出点茫然的神情,低头看看手里圆滚滚的果子。 内院,云奕伏在软枕上,睡眼朦胧地翻了个身,绒毯因她的动作下滑,露出一长串印在美人沟上的斑驳红痕,如红梅绽雪一般隐与被下。 浑身酸痛,骨头都险些被颠散,意识浮沉间只有一个念头,食髓知味的男人好凶,日后一定不能纵他这样了。 神清气爽捧了托盘进来的顾长云似有所感,抚开珠帘往里望去,仍是一片安静。 探出层叠芙蓉帐搭在床沿的手吝啬地缩了进去。 哑然失笑,“醒了?”
云奕慢吞吞地往毯中缩,“侯爷勿要久离职守,还是快些上值去罢。”
顾长云慢条斯理地将润喉的梨汤和粥点端进来,瞥了眼窗前,又出去将外面卷起来的雨帘放下,扭头一看,捉住只探头钻出床帐看有什么东西吃的馋猫。 云奕听见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警惕扭头瞪他,帐子一甩,整个人钻进被褥深处不想理人。 顾长云只好凑过去哄,还没跨进门,身后裴文虎喊了一大声,硬是让他收回了脚。 余光瞥见生闷气的某人伸出手默默把床帐合得更严实了。 顾长云反手掩上窗子,挑眉,“沈麟与我说了,你这是才回来?”
裴文虎与他一齐站在檐下,掀开包袱给他看,傻乐,“才回来,带点东西给您尝尝鲜,我带回来好些呢,等什么时候过来,我找个袋子再给您拿多点。”
云奕长在南边,应该会喜欢这些果子,顾长云真心实意地道了谢,“有心了——我家夫人应许很喜欢柑橘,还有这香栾,听沈麟说你家有两个山头?若她爱吃,还要托你再让人送些,我愿以数金求购。”
“这山头不是我的,是我养父母的……”裴文虎愣愣回道,“侯爷夫人?侯爷什么时候有了夫人?”
顾长云慢条斯理拿了个柑子剥开,从容道,“小半年了罢,才定下来,哎,有夫人就是好……你还小呢,不用太羡慕,等到了年纪再想这个也不迟。”
裴文虎本想反驳一句他不小了,但莫名就被他语气中满满的自得弄得说不出话,茫然而憋屈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云奕面无表情咬着他的枕头,只想出去捂住他的嘴。 顾长云侧耳听房里传出几声闷闷的动静,勾起唇角,目光重新回到裴文虎身上,嗓音低了些,“让你帮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么?”
裴文虎猛地回神,脸色严肃了许多,小心翼翼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布袋,用绳子绑的严严实实,不大,差不多就两根手指宽。 然而这却价值三金。 顾长云眸色深沉,慢条斯理剔去果肉上的白络。 裴文虎看他久不说话,还以为是少了,苦着脸道,“侯爷,我没想到这玩意那么贵,身上带的钱就够买这么点。”
他以为花不了多少的,又怕等进了黑市别悄没声地被人顺走,就只揣了顾长云交给他的钱的一半,那成想这玩意这么贵。 顾长云展开眉头,安抚地笑笑,“没事,不在乎多少,能找到就很辛苦你了。”
裴文虎还是有些后悔,整个人都蔫了下来,从怀里掏出另一个荷包,“这是剩下的钱。”
顾长云没接,想了想,“你且等我一下。”
他提着装橙橘的包袱进门,剥好的果肉摆在果皮上探入芙蓉帐,云奕动了动,露出张染上薄红的脸怒视他。 顾长云俯身亲亲她的耳廓,喂她一瓣,“夫人,先前我让裴文虎给我捎了点东西,给我支些钱来用罢。”
柑肉清甜多汁,很是可口,云奕稍微被哄好了这么一点,抬抬下巴,“准了。”
顾长云被她逗笑,捧着人狠狠贴了贴,这才从桌上取了她的荷包,从里面抽出两张银票。 裴文虎甚少见面额如此之大的银票,看呆,“侯爷,您这是要把那两座山头全买了吗?”
买几座山专门用来种果子也不是不行,顾长云认真考虑一番,打算将这事交与王管家去置办。 裴文虎还在拎着那个小布袋,晃了晃,心里痒痒好奇他要这个干啥,但又懂事地没问。 顾长云眼底压着厌恶,捏着根线条给它提溜进门,随意扔在了空闲的花几上。 云奕怕梨汤凉了,裹好毯子坐起来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眼睛随着屏风后的人影转。 捎的这什么东西啊?好端端的买什么山头,荆州她有一大片空着没用的,想种什么不成。 她漫无目的地想,余光落在妆台荷包上,心里漫上来阵莫名的欢喜。 啧,这荷包还是当初小侯爷赏给她的东西,到现在却轮到他来问自己要钱花……这种感觉还算不错? 顾长云与裴文虎说完话目送他走,一扭头对上云奕若有所思的目光,不解,“怎么了?”
云奕一口闷了剩下的碗底,豪气地往托盘上一放,方才的幽怨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忽地心生爱怜,“侯爷,你可是要山头?来我先给你两座!”
“?”
顾长云沉默片刻,似笑非笑走近,“行啊,我家夫人好生大气,若是在其他地方也这般就更好了。”
云奕登时缩回帐中,能屈能伸地小声念叨,“您当我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