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终于肯让你出来了?”
广超小心将身影藏在架后,做贼心虚,捧着本书把脸挡得只剩双眼,小声念叨,“我看后面好像有人跟着你呢,肯定是你爹吩咐的吧。”
“我知道,”庄律皱了下眉,心知若他在书肆里待得久了那些人必定会起疑追过来寻,便将语速放得飞快,千百句话涌上喉口,恍然间却不知该说哪句。 广超目光在他脸上黏着,半晌才听他艰涩问,“南衙内可一切都好?前几日腥风血雨,头儿……凌大人可是又好几日没合眼了?”
他这么一改口,广超鼻尖就是一酸,心里老大不是滋味,闷声道,“大家伙忙是挺忙的,牢里一下子多了那么多要紧犯人,头儿一个个审,我这几天就见了他两面。”
庄律眸色一黯,握紧了拳。 广超注意到面前人眼底泛起的失落,忙要拣些话来宽慰,“哎,没事,咱们之前不也是忙一阵闲一阵的么,过段时间就好了,你这是能出来逛游了?改日咱们聚一聚,头儿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要是你……他一定会想办法给你安排的。”
许是注意到自己太过前言不搭后语,少年人挠挠后脑勺,缓解气氛似的嘿嘿笑了两声。 庄律闭了闭眼,缓缓露出个淡笑,“改日说罢,一直没机会告诉你们,现我于太学外舍应文嗣应学正手下做事,不才,只是个小小的学谕,平日里闲得很,还正学着如何跟读书打交道。”
广超愣了愣,不可置信,“啥?你这是直接给人当先生去了?”
他这般反应确实是出乎庄律的意料,自古文人武人相轻,原以为经此一事算是必然会生疏,哪怕是不相往来他都早有想过,但此时广超语气中的崇拜和与有荣焉真真切切令他松了口气,无奈解释,“并不是给人当先生,与书相处更多,或是帮应先生做些整理古书的杂事。”
“那也挺厉害的了,”广超感慨万千,“我真佩服那些能记住好多书的人,小时候爹嫌我读书学不好,整日罚我蹲马步,一天下来腿都站不直了,那又不是我故意的,他没给我生个天生读书的脑子还非要怪我不用功。”
庄律赞同颔首,回想起太学中所见一切,沉吟道,“确是不能强求。”
本该是严肃紧张的关头,两人都分出些精力观望门口过往行人,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躲在角落,像是在下雨天来书肆偷闲看杂书还不忘抱怨功课难学的两位同窗,再没有大大小小的烦心事侵扰。 这种感觉很是新奇,到分别的时候,庄律已是很放松的状态,忽而想起一事,从架上找出来本书连带着枚银锭递过去,“怕他们查,这本书你替我买了送给凌大人,改日请兄弟们吃酒。”
广超仍抓不住重点似的,揣着书低头认真看了看银锭,抬头望着他诚恳发问,“那啥,学谕挣得多么?”
庄律一怔,哑然失笑,“不如从前。”
片刻后,伍谋犹如个操心的老妈子,紧盯书肆门前,又非得留心那几个侍从有没有靠近,好不容易看见广超猫着腰从门帘后钻出来,抬头看看雨线满天,匆匆将两本书塞入衣中捂着跑回茶楼。 长舒一口气,“得,总算是回来了,”又忍不住好奇,自然地把身旁同伴刚夹好的梅菜扣肉小饼拿过来咬一大口,“好吃,也不知道这俩人偷偷摸摸藏起来说了啥。”
“……”同伴愤愤白他一眼,“滚那边去!别和我坐一起。”
广超宝贝似的抱着书,噔噔噔从楼梯跑上来,往自己位置上一瘫,端起茶咕噜噜喝了个底。 桌上习惯照顾人的哥哥连忙递过去干手巾让他擦,还不忘盛过去碗热汤。 伍谋抽出双筷子递给他,“菜刚上齐,赶紧的,趁热吃。”
大家明显是在等着他一起吃饭,广超心里腾上来暖意,把书拿出来放一边上,捧着碗喝汤时余光瞥见庄律撑着伞出来,不紧不慢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身影融在行人和雨帘后,瞧着莫名有些形单影只。 他愣了一下,涌上来许许多多的怅然,连喝汤的吸溜声都小了点。 还真买了两本书,伍谋笑了下,揉揉他的后脑勺,暗叹一句哪怕是历经生死,到头来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儿呢。 他给众人使个眼色,大家伙默契地拉他热闹起来,吵吵嚷嚷说笑夹菜。 想到庄律托自己给凌肖送书,广超振奋起来,很快和大家闹成一团。 南衙府邸,阴云似乎格外偏爱这处,就连雨都下得更大,灯笼随风雨飘摇,光亮甚至不比劈下来的惨白闪电,簌簌枝头像是鬼魅探出的利爪,气氛阴森如地下炼狱,直叫人绕远路也不愿经过,生怕多看一眼就得撂下来半条命。 牢狱前地砖上有铁链拖拽过的痕迹,几个小水洼颜色不大寻常,掺着铁锈似的红,被雨水一再冲刷,模糊倒映出一抹人影从门内踏出。 有人上来撑伞,“大人。”
凌肖神情冰冷,眼底布满血丝,浑身裹满杀戮血腥之气,眉间戾气犹存,猛地从黑暗中出来时恍惚一瞬,凭空生出几分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哑声问道,“这雨下了几日?”
汪习快步从檐下走来,接过那人手中的伞替他撑着,亦步亦趋跟着他去井边洗手,看他脸色苍白,又看他浸透鲜血的双手,欲言又止,“已有三日了罢。”
凌肖抿紧唇,垂眸不语。 血污溶于水中,苍白手背上的淡青经脉异常显眼,几条细小伤疤泛红,然而无论怎样擦洗,都像是洗不净那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汪习神情复杂地又喊他一声,“头儿…… 雨点砸得又重又急,凌肖面无表情盯着水中凌乱不堪的倒影,渐渐的,耳边雨声与水牢里的滴答声重叠交合,哪怕是没有闭上眼,也能极清楚地看见藏在暗处的脏污。 他仰起头,任由几点凉意落在脸上,淡声开口,“想问什么就问。”
汪习看他还愿意和自己说话,稍微放下心来,“里面都完事啦?”
凌肖低低嗯了声,直到僵硬的长指总算能觉察到水温,才猛地抽出手转身往外走。 汪习的帕子才掏出来半条,看他滴水的指尖,连忙跟上,“咱们上哪去啊?”
凌肖指腹压了压颞穴,后知后觉头脑胀痛,眼底流出倦色,“我回去躺会。”
“那你躺,赶紧回去吧,”汪习不由分说将伞柄塞他手里,一手挡雨匆匆要往外跑,声音隔着雨传回来,“我去买点吃的回来,待会再去找你!”
凌肖没来得及拦他,或者说从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出来后,还没缓过来身上那种寒意透彻骨髓的劲儿,整个人反应都慢了两三分。 四周一片暗色,他收了伞,凝神继续朝后面走去。 浓绿不着痕迹地入侵视线,地上凋零一片开败的花,路上偶遇跟在陶明身后办事的那个少年惊呼出声,似是要与他说话,凌肖压低伞面,无动于衷地越过了他。 水汽弥散中残存的血气无孔不入,只在雨水不间断的冲刷中才淡了那么丁点。 几日未来人的院子寥落空旷,仅有的人气散了个一干二净,地上积一层不知被风从何卷来的残叶,踩上去溅起几滴泥水。 凌肖开了门,第一件事便是将窗子合上,桌下,顶着数朵淡红色小花的鹤草隐隐有颓败之势,使得他一眼看见便觉心惊肉跳,眼前猛地黑了一瞬,险些没站稳。 房中寂静许久,才颤巍巍地亮起一盏昏黄小灯。 广超惦记着受人之托的事,饭刚吃完就告别众人急匆匆回去南衙,憋着一口气往牢狱那边跑,结果寻了个空,茫然后便是高兴,知道事儿差不多是结了,连忙拔腿去后头寻。 凌肖对窗枯坐,听外面有人冒雨而来,勉强打起精神,将零落在额前的碎发往后捋了一把,锋利的眉和深邃的眼尽数露了出来,阴郁而孤寂。 ——趁他还能忍住,有什么,尽早来。 “哎,头儿……”广超刚出声,眼前的门当即便在眼前打开,吓了他一跳。 凌肖低眸看他,嗓音更哑了,“什么事?”
“额,我今儿个在街上遇见庄律了,他现在在太学当学谕,说是在应先生手下,还有……他,他让我给您捎本书来着。”
广超呆呆地看他脸色惨白得跟个鬼魂似的,碰巧后背刮过来阵凉风,吹得他一个哆嗦,凌肖默了默,侧身让开一些,让他先进来再仔细说。 外面冷,屋里面也好不到哪去,到处浸着湿寒,广超下意识扭头先往床上看了一眼,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薄的,根本没有要入秋的样子。 他一脸懵地往床上指了指,扭头问凌肖,“头儿,你还没准备厚被子呢?一场秋雨一层凉,这都下好几天了,夜里可冷。”
凌肖生火烧水,炉子里的火光映着,总算是衬得他有了点温度。 “还没,搬过来时仓促,待明日我去置办这些。”
广超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才不信他有时间去采买,心里默默记下,打算拉着汪习去给他准备秋被秋衣,又懊恼过来时竟忘了捎点吃食过来。 凌肖太过疲累,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揉了揉眉心,坐回桌前,“庄律他,近日怎么样?”
广超猛然回神,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将今日之事讲给他听。 他刚讲完,喝口水的当儿门再次被轻轻敲响,汪习气喘吁吁,小心压低声音问,“头儿?你睡了吗?”
广超自觉去开门,汪习一见是他,呆了呆就要瞪大眼,“你怎么在这?头儿不是要回来歇着吗?”
广超才意识到自己打扰了什么,吞吞吐吐,“庄律让我给头儿送东西。”
“庄律?”
汪习又是一愣,把怀里雨布蒙的东西塞了一包给他,“算了算了,搭把手,等会咱们出去了再说。”
“哦哦好。”
凌肖缓缓抬眸,看他们两人合力抱进来许多东西,桌上摆不下,汪习直接将其中一个最大的放到了桌边脚踏上,赶紧俯身看看有没有被雨淋湿。 广超好奇走过来看,“啥啊?”
“一床被子,”汪习松了口气,“我就猜咱们头儿没时间弄这个。”
凌肖看他们已有了虚影,身上一阵热一阵凉,冷汗浸透内衫,手背青筋暴起,面上却若无其事地道一句,“多谢。”
两人连忙摆手。 所幸他们惦记着让他好好睡一觉歇歇,刚烧好的热水一口没喝就挤在伞下走了,凌肖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 暗色吞没人影,他头痛欲裂,再撑不住,身形微晃,肩背重重砸在了门上。 而大雨尽职尽责地将所有动静笼罩其中,安静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