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时间和家人商量清楚。可是他在高中状元后,竟还是犹豫了一天。那时不仅是他,全家从上到下都是又惊又喜,就连看门的周老伯都精神抖擞,满脸红光。上午听闻消息,下午父亲就带着他一同登门谢师,母亲则与管家商量在哪摆酒席,宴请乡邻。叫他如何说出口呢。殿试当天皇帝将会赐婚,许配“花苒公主”于他,这样的预言实在太过惊人,他一旦说出来,扫了父亲、母亲、全家人的兴头不说。父亲当即就会派人追查吴名的来历。要是查不到,吴名所说的话他们恐怕一个字都不会信,只会把她当成江湖术士,专门魅惑书生的狐媚妖女。可要是查得到,他们或许会信,但也绝不会放任吴名随意离开。毕竟如她这般有预知能力、行踪神秘的女子,举世罕见。谁人得了她,就等于其家族,得到了千秋万世的尊贵保证。这样想想,他又怎么能暴露她的存在?整座周府都在喜气洋洋的恭贺声中,连请了三日流水席。唯有他,自发榜后终日忐忑不安,躲在书房。除了父亲命他入席应酬,他不愿再跨出书房一步。三日后,他果然入殿前御试。当看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迈着方步行至跟前,语气和蔼地问他,可有婚配时,他的心脏几乎要裂开了。周南城抬手捂住自已的胸口。时至今日,每每回想起殿试那一幕,他的心仍然凉得历害,疼痛也依然还在。殿试那日是改变他、整个周家宗族、“花苒公主”、还有吴名命运的一天。当然,最重要的是,还有无数百姓也在那日,毫无争兆的地震中丧生。可是他当时浑浑噩噩,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看上去简简单单的问题,竟然稀里糊涂的,张嘴就说自已有意中人。身体低微,配不上公主。后来,他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殿试当日,“花苒公主”竟和静安公主就躲在屏风后偷听。听到他当场拒婚,“花苒公主”根本就挂不住,脸色苍白,吓得静安公主不得不扶着她匆忙退去。也是。无论他如何巧言簧舌,但凡谁都能听明白他并不看中附马的头衔。作为文运昌感的周家子弟,他有更高远的志向,根本不想,也不愿意被束缚在小小的公主府内。在朝廷领个可有可无的闲职,终日挥霍皇家恩赐,了度余生,那不是他读书的目的。睁开眼睛。黑暗像是驱不散的迷雾,始终萦绕在眼前。又一个失眠的夜晚,但已他不再叹气。起身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白色的小药瓶,倒出一粒安眠药,就着放在柜上的凉开水,在黑暗中一口喝下。大部分抑郁症患者的睡眠质量都非常差。他也是如此。只是大多数人,因为抑郁引发失眠会更加暴躁,陷入恶性循环,进而入睡更难。但他不会。他只怕自已到头来,还是不知道吴名到底是谁,最终还是没能救出母亲。除此以外,世间再无大事……周日,清晨6点半。周南城用过早餐后,仍坐在“常兴小炒店”正对门口的圆桌边,玩他万年不变俄罗斯方块机。他常爱坐这个位置,不止因为通风凉快,也是因为一抬眼就能看到店外的梧桐。这是在常兴街职工宿舍建成当日,他亲手种下的。如今满树的绿叶张开巨大的怀抱,为小炒店撑起一片阴凉。每年的5月至7月间,淡黄绿色的梧桐花便会从枝叶间,悄悄探出脑袋。为这缤纷的人世添上一缕淡淡的清香。每每注视一朵朵娇艳明亮的花瓣,就令他不由想起上巳节那夜抽枝吐绿的柳条,雨中飘扬的红裙。画有挺拔翠竹的白色纸伞。还有那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双眸。半个小时后,一双黑布鞋准时出现在他眼下。“老太爷,您早,您用过饭了?”
“嗯。”
他飞舞手指,继续指挥方块、长条有条不紊地排列整齐,他不必起抬眼,光看布鞋就知道来的人是谁,“坐,裕正。”
黄裕正往后退了几步,稍拉远些桌椅在他对面坐下。“老太爷,应惟的事我知道了。您罚的好,让他出去读书都算轻了,您还是你心疼我们。”
“当然我也该罚,年岁大了也不管事,竟让他扰了您的清净。”
“老太爷,‘时光之心’本就属于北区,有借有还,应该的。”
他说完一堆体面话,见周南城仍是头也没抬一下,两眼不离方块机。不禁脸色微变,朝后喊了一句。“阿烈?”
“在,老板。”
黄裕正身后,皮肤黝黑的黑衣年轻人将手里的黑色手提箱,轻轻放在圆桌上。打开密码锁,转到正对周南城的方向打开。“周老太爷,您请过目。”
黄裕正对周南城稍稍探去,“老太爷,‘时间之心’带来了,您过过目。”
周南城抬头瞥了一眼皮箱里璀璨夺目的宝石项链,白色渔夫帽下没有任何表情,仍是点头“嗯”了一声,捏起桌上的小瓷杯小啜两口,又继续玩方块机。黄裕正看着对面的方块机屏幕上,不断落下的方块和长条,缓缓往椅背靠过去。他身后的阿烈见状。轻轻合扰手提箱,上锁,将手提箱移到桌边的另一张空椅里平放好。再从桌上的托盘里取出一个倒扣的小瓷杯,放在黄裕正面前。拎起桌上的白瓷小茶壶为他倒茶。“谢谢。”
黄裕正坐起身,捏起小瓷杯小饮了一口,便再次靠回椅背,闭目养神。他不急。左右不过是跟他们这些小辈摆摆老太爷的架子,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自步入天命之年后,他一直蛰伏幕后,将黄家的小摊子都教给儿子,大事由经理亲自报告。自已则潜心研究长生驻颜之术,练的就是心平气和,低调能忍。山不就他,他也不必就山。阿烈倒好水,退到黄裕正身后一言不发。昂首挺胸,站得笔直。11月份虽说已经步入冬季,但月头的温度还不算低。黄裕正坐在背对门口的位置,吹着店外梧桐送来的凉风,养精蓄锐,倒也很是惬意。不知过了多久。黄裕正背后的凉风越吹越冷时,不远处,模模糊糊又有声音传来。“哟,阿正也来了。”
黄裕正睁开眼睛,就见一身白色连衣裙的黄椿,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黄永信出现在眼前,身后还跟着永远一脸阴沉的黄楠。“大爷爷?”
他看着黄永信春风得意的模样,一时有些意外,“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黄永信扶着冰凉的轮椅扶手,语气颇是意味深长,“老太爷请客,我当然要来。”
这时,周南城将方块机搁在膝盖上,终于抬头朝后厨喊去,“老胡,人都到齐了。”
黄裕正和黄永信相互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先开口。“来了,老太爷。”
老胡笑呵呵地从后厨出来,身上系着的白围裙上溅满了鲜红的血迹。手里的菜刀也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血。“老太爷,大爷爷,裕正,”他提着菜刀,对着圆桌边的众人逐个叫过去,又将视线转回到周南城身上,“老太爷,鱼杀好了,按您的要求也挑了刺。”
黄永信看了一眼锋利的菜刀,顿时抚掌笑起来。“还是老太爷好哇,知道黄老大我喜欢吃鱼,连刺都给我挑好了。”
“听说你喜欢吃鱼生,”周南城朝他转头看去,“今天早上5点不到,老胡专门去白龙湖找船老大买了4斤的草鱼。”
“谢谢老太爷,谢谢老太爷。”
黄永信连连点头,两只眼睛专心盯着周南城雪白的渔夫帽,视线还是没避开老胡围裙上的血渍。“你喜欢就好,一会要吃完,不要浪费。”
周南城说着又将视线转向黄裕正,“裕正,听说你喜欢吃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