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鼠白胜,身在大牢,心在绿林,在狱中积极调整心态,不急不躁不绝望,终于等到救援,成功越狱,梁山上下皆惊。
他登上金沙滩,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水军船只排列成行,小喽啰甲光灿烂,领导们悉数莅临金沙滩。白胜好似那跳过龙门的鲤鱼,看到这神仙般景象,当场泣不成声,满身伤都不痛了。 齐秀兰跟在他身后,也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听着喽啰们一口一声“嫂子”,眉花眼笑地接过一碗酒—— “啊呸——咳咳咳!”齐秀兰涕泪横流。 “这山上没人会酿酒吗?!”
白胜回头,横了眼老婆。 齐秀兰瞪他,“瞅我干啥?”
晁盖有点尴尬,挽过白胜的胳膊:“白兄弟且随我等上聚义厅,吃一顿接风酒席。”
本来呢,白胜这么个破落闲汉投奔梁山,不是多大事儿,顶多派个头领去迎接;但梁山众人都对他有点心存愧疚,所以才搞出这么大场面。 如今一看,热热闹闹迎来的新头领原来是个老婆奴,领导们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于是先把白胜带走,吴用眼神示意,让喽啰们将齐秀兰带到客馆休息。 齐秀兰初来乍到,一头懵,听话地跟着走了几步;不防远处一个清亮的声音高声唤她。 “诶,叫嫂子一起来聚义厅喝酒呀!你们不知道,她酿酒技术一流的!要不是那酒香,押送生辰纲那群人怎么会抢着喝?怎么会中计?这才叫真功劳!谁巴结她,谁以后有好酒喝,不用跟别人抢那大缸醋啦!”
这喊话的当然是阮晓露。她看领导们又要故技重施,玩“女人不能进聚义厅”那一套,先发制人地搅浑水。 领导们一心迎白胜,预案里完全没料到这一出。 于是阮晓露和齐秀兰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酒席,喝得那叫一个破马张飞。 酒过三巡,领导们照例开始本月的论功行赏。 白胜夫妇,相助劫取生辰纲,又坐了牢,功劳苦劳都有,都白纸黑字地写在军功簿上,并奖励昨天刚抢来的金首饰十两。 白胜唯唯诺诺地谢过了。眼里有点疑惑。 他想,梁山财富不是有十万贯生辰纲打底吗?怎么给的赏赐如此寒酸呢? 生辰纲里属于自己那一份呢?啥时候分赃,让他也见见世面? 但吴用连连使眼色,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堆着笑给杜迁宋万敬酒。 阮小六姑娘,甘冒奇险、千辛万苦营救梁山兄弟,还是“全家上山”豪华套餐。这功劳没人跟她抢,妥妥的甲等功。 (当然也没那么辛苦。她带着白胜跑路的时候,正值何涛巡夜,给她大开方便之门,一边送走还一边感恩,多谢阮姑娘保全了他的饭碗) 此外,刘唐、朱贵、杜迁、宋万不畏风雨,起早贪黑,拦下过路客商十一队,成功作案三次,抢夺财物总计一千余两。虽然尚未销赃成功,但对保持梁山对外声望做出重大贡献,也是大功一件,各奖励优先挑选战利品一件。 水寨中,三阮的新型练兵法初见成效,各记小功,奖励—— 没有奖励。梁山没那么阔气。领导来敬个酒就是最大的鼓励奖。 阮晓露也赶紧回到水寨桌上,大大方方跟兄弟们一起接了这个领导敬酒。 酒酣耳热之际,依稀听到别桌说醉话:“白胜大哥都有老婆了……俺们什么时候才能娶着媳妇啊……” 整个聚义厅里就俩女的,其中一个还名花有主。阮晓露觉得,有不少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自己后背上。 她把脚往板凳上一翘,捋起袖子,抓个羊肋排开啃。 试探的目光移走了。 大家尽兴畅饮,水寨几桌喝得烂醉,出门的时候比比划划,商量一会儿去赌牌九耍子。 晁盖想说什么,但兄弟们难得这么快活,他心想就破例吧,于是憨笑。 正皱眉呢,几排健硕的胸肌舞到他面前。打头的阮小五大着舌头叫了句“大哥”,然后继续和兄弟们笑谈待会赌博的细节。 晁盖眼一眯,猛地出言叫住。 “小五兄弟,等等。”
阮小五晃晃悠悠地站住。 晁盖:“兄弟大约忘了,上个月,跟你妹子赌了一把?”
阮小五忽闪一双豹眼。晁盖身边,自家小六双臂一抱,朝他斜睨一个眼神,意思是你看着办。 “俺……” 有几个机灵的小喽啰率先想起来 “哎哎哎对对对!五哥跟他妹子赌立功!”
“如果这个月功劳比不过……” “——就戒赌!否则给全山人当马骑!哈哈哈哈……” 这最后一句话不知是谁的临场发挥。阮小五一听之下,酒全醒了,气哼哼地朝造谣者瞪了一眼。 “你、你瞎说!没有给全山……” 喽啰们哄堂大笑。 “谁瞎说!俺们全山人都是见证!晁天王、吴学究他们都听见了!五哥不许赖!”
阮小五张口结舌,被一个永远辟不掉的谣砸得一头懵。 “俺、俺就是说着玩的……我们兄妹几个从小斗口,何时当真了?呵呵呵,大伙休跟着小丫头胡闹……” “咱们阮五哥是英雄,从来不胡闹。”
阮晓露带着一身酒气,也大着舌头开口,“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对兄弟一诺千金,对妇女儿童就耍赖,否则和那欺压弱小的朝廷鹰犬有何区别?五哥,如今你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好汉,牌九骰子和侠义之道谁轻谁重,肯定能分得清。大家说是不是?”
梁山好汉这种提着脑袋过日子的职业,阮晓露是不敢当的;然而这不妨碍她专心钻研梁山逻辑、梁山语言、梁山风格。这一开口就是正杏黄旗的老江湖,有理有据无懈可击,谁反对她,就是反对整个梁山赖以生存的根基。 喽啰们交头接耳。吴用暗暗点头。晁盖大声喝彩:“说得好!不愧是女中豪杰!哎,你们都学着点!”
阮小五冷着脸,半晌,怀里摸出两个木骰子,拇指食指用力,慢慢捏得粉碎。 这是真功夫。一群小弟目瞪口呆,静了两秒钟,集体尖叫,聚义厅的屋顶都快给掀翻了。 阮小五捻捻手指,搓掉木屑,转身飘然而去。 阮晓露:“哎,那你什么时候还我钱……” …… 算了,逝者已矣,过去被阮小五强取豪夺的银子肯定回不来。起码以后不会再被他打秋风了。 * 阮小五高调戒赌,被当成典型,胸前挂了大红花,全山宣讲心得体会。晁盖命令人人都要参加。 黑压压一片席地而坐的身影里,只少了一个人。 宋万负责管考勤,手里好容易有点权,踱着方步去抓缺席。 有那识字的喽啰,指着没画对勾的那个名字,一字一字地告诉他: “没来的那位姓林名冲。宋大哥你……” 宋万全身一凛,原地向后转,踱着方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林教头缺席怎么叫缺席呢,那叫事假。 * 校场小院一隅,林冲凭栏而立,风吹乱了他的发髻。 半晌,他喟然长叹。 “我……我没什么可说的。是我对不住她,如今确实也无颜相见。只怕她孤身一人,生活艰辛……” 若她上了山,他就成了真真正正的土匪草寇。 而她选择留在外面,焉知不是在提醒他,他在俗世还有牵挂? 阮晓露在旁边吹了半天的冷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闻言,赶紧接话。 “娘子和她父亲同住,还有锦儿服侍,也能养活自己,日子肯定不会太苦。有张教头守着,寻常无赖也没机会骚扰。以后我得空再去济州府瞧她。”
从张贞娘的角度,原本的英雄丈夫,先是无端吃了冤狱,隔几个月就背反了培养他的朝廷,堕落成最下三滥的山大王,成了她不认识的人。 也许有人能坦然接受。但她不能。 可惜这话不能直说,说出来太扎心。 阮晓露转着圈安慰:“她也不是不要你。你们以后可以招安,当了官,洗清身份,再堂堂正正的……” “招安?”
林冲突然高声,脸上怒容一闪而过,“再跟陆谦那种人共事,在高俅鼻子底下卑躬屈膝?休想!”
阮晓露自讨没趣:“我也就是假设一下嘛,你急什么。”
她说“招安”纯粹是因为《水浒传》剧情如此,不过脑子就说出来了。但静下心来再一想,在原有的故事线里,梁山大伙倒是都招安了,可惜没风光几天,就让朝廷卸磨杀驴,送去跟别处的反贼鹬蚌相争,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这虚名要了有何用。 所以招甚鸟安,至少不能自己上赶着去挨刀。 她也就不提这茬。 林冲收敛怒色,和煦地朝她道谢:“我欠姑娘好大人情。蜗居水泊,无以偿还,日后再报。”
阮晓露客气几句,心说不用还啦,你以后再琢磨出什么神功,先教我就行了。 林冲目送她跑步消失,又伫立出神许久,方才转身,慢慢踱进里间,磨墨,拣一杆笔,出神半晌,不知该写什么。